崔则目光落在窗边这道又显清减的身形上,语气平静:“我自问无你之才,更无你之胆魄,做不了这执灯者,但一直对你生敬丶生惧丶生怜,有何必要对你生怨?”
崔述回头,久久地端量着他这位兄长。
世间之事,无一事能靠一人之力而成,不过是衆人拾柴火焰高。
原来崔则当日主动请命出京,竟是为此。父兄皆远离朝堂,他便不必再为顾忌亲人而束手束脚,而兄长也可以挣脱所谓避嫌的枷锁,到地方上大胆地做一做那循光而行的小吏,为所谓大业添上一把薪柴。
“再者,这些年,我一直以你长兄自居。即便先时不解,但既结兄弟,休戚同之,因何会对你生怨?”
“二哥。”崔述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些什麽。
崔则行至窗边,与他并立在窗前,一并看向院中那道忙于侍弄花草的灵活身影,岔开了话题:“来日修书,或有可慰二老之言。”
崔述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伤员皆将养得差不多,崔述啓程前往盘州,以彻底肃清盘州官场,留下崔则在新知县赴任之前,全权暂代绥宁县务。
在盘州又停留了近半月,将官场上下整肃一清,才啓程返京。
经此一役,盘州至绥宁县官场上下一新,下狱者衆,因路途遥远,又有全权处置之令,崔述没有手软,落马官员与富商皆从重判处,就地处置,该杀者杀,该流者流,以杀鸡儆猴。
独独留下郑守谦与窦裕和暂未判罚,以便解送回京与徐涣对质。
回程路上,因不赶脚程,一行人走得慢,路上崔述也没闲着,一路复盘此次教训,思索吏改的进一步方向,奏疏删删改改,写了十来次才定稿。
途经明州临近州县时,周缨修书一封,随信附上这些年攒下的银票,驿递回平山县。
信上她写:“林婶,成叔,一别六年多,二位身子可还康健?阿缨现在过得很好,吃穿不愁,与当日那位崔姓郎君相知相守,请叔婶放心。随信附上阿缨心意,还望叔婶往後少做重活,保重身体。等阿缨来日得闲,再回青水镇看望两位。”
另提到:“我种在黑豆坟前的云松可有碗口粗了?还请叔婶得闲时帮我照看些许。”
笔触简单,能让他们轻易在镇上找到识字之人帮忙念念。
将进京的头一个晚上,衆人宿在京郊驿站。
临近京师,达官贵人来往频繁,此驿条件还不错,周缨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月光清冷,她搬了把椅子至院中,在月下篦发。
崔述不知何时走至近前,接过她放在膝上的巾栉,轻轻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周缨目光落在院中的一只小黄狗身上,看着那小狗在花圃中跳上跳下扑蛾子,独自乐呵。
半晌,终是忍不住,“嘬嘬”将那狗儿唤过来,小黄狗在她脚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摇着尾巴,令她乐出声来。
“驭风养在雪蕉庐,已长得很威猛,明日你可以去瞧瞧再进城。”崔述看得高兴,语气也柔和。
周缨转头,奇道:“我当日不是托付给蕴真了?怎麽倒叫你养上了?”
“还是我养着妥当些。”崔述道,“那时想着,她早晚要嫁人,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养着吧,也能留个念想。”
伸出去逗弄小狗的手愣在半空,周缨一时无言,半晌才说:“多谢。”
谢他数年默默守护与相伴,谢他这份从不干扰她之选择的情意。
崔述却道:“其实我那时生过邪念。”
“什麽?”
崔述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息,话说得坦荡,但语气里着实藏着几分羞愧:“文试那日,我不是特意去等你的。我带了厚礼,预备等一等祝尚仪。”
妄图将她黜落。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生出如此不光明磊落之心思。
他没有将话说完,周缨却听得明白,但只是一笑:“及时收手,也不算什麽邪念。
“这几年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入宫,会不会境遇大不相同,会不会不用这麽劳心费力,走得更容易些。”
周缨想得远,眉目间透出几分淡泊来:“但我之志向,是在明德殿的灯盏与书简中真正成形的。你我之际遇,也是在明德殿中,才真正有了羁绊。如此种种,实在很难称一句後悔。”
多的话不必多说,崔述只问:“往後呢?有什麽打算?”
“经此一事,我猜皇後不会再让我随东宫做事了。但没关系,在哪都一样。”周缨颊边的梨涡又浅浅浮现出来,显然此话出自真心,并非强装。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终是止了话头,只道,“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周缨侧过身来,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脑袋贴在他硬实的腰腹间,感受着他轻柔而缓慢的心跳声,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