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山上,实际上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峡谷的最下面连接峡谷溪流的地方,有两汪宛如碧玉一样的大坝,平日里山间溪水就会流入这两个大坝之中,里面蓄满了春季多雨时,从山上淌下的泉水,大坝的下放又开了个小小的口子,大坝里面的水又会通过这个小小的放开的口子,流入道路两旁的水沟里,流向江家村。
这两座水坝就是三年干旱时期,为了防止干旱后,山脚下的田地没水灌溉,挖掘出来的大坝,除了这两处,施、胡、万三个村子的上面,还有一道比这两条大坝要大上六七倍大的蓄水坝,不过那个蓄水坝水质没有这两座水坝的水质好。
顺着峡谷的山路往上走,走了不到两百米,刘主任就看到树林掩映处,有一座小小的红色墙壁在树木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刘主任一直在四处打量着周围,他心细如发,自是看到了树枝摇动时,山腰出露出的砖红色墙体,以为是找到了什么秘密,立刻率领一群红小兵们往这处房屋走去。
房屋的木门上上了锁,都不等许明月等人介绍此处,已经有红小兵上前,用石头砸开了门锁,闯了进去。
房屋面积还不算小,有五十平左右,墙上挂着一副弓箭,墙边靠着木盆、铁锹、锄镐之类的工具,一张用的不算久,看着还狠心的小西方桌,两条长板凳,一长大竹椅,都围绕着着四方桌放着,再往里,居然还有个房间,房间没有锁,只有一个铁扣扣着。
红小兵一脚踹开了木门,里面也很简陋,墙面甚至都没有刷白石灰,就这么裸露着墙体,墙洞上插着两根竹竿,上面挂了一床陈旧的粗棉被,和两件破旧的衣裳裤子,一看就是房屋主人日常懒得收拾,就这么胡乱的堆在竹竿上的。
一张旧的高架木床,床下面垫的稻草都还在边沿暴露着。
红小兵们在里面一阵翻找,甚至连隔壁小屋的厨房都翻找了,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出来。
许明月跟在刘主任身后看着他带的如狼似虎的红小兵们,皱眉说:“还请刘主任约束一下手下的人,别跟小鬼子进村似的,看到什么都破家进去打砸一番,不知道的还以为刘主任是日国留下的间谍,过去的三光政策没执行到位,专门带人再来三光一遍的呢!”
刘主任会扣帽子,许明月自然也会。
刘主任被许明月说的阴沉着脸,甩手就是给搜查完过来的红小兵一巴掌,皮笑肉不笑的问许明月:“小许主任可满意了?”
许明月看着被翻的狼藉一片的屋子,同样皮笑肉不笑:“刘主任发现了间谍,就是打一巴掌了事?”
刘主任自持自己是吴城革委会主任,现在吴城实际意义的当权派,加上自己身边带的这一百多红小兵,有恃无恐地对许明月冷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把我抓去批斗一番不成?”
他重重的冷哼一声,此时通过屋子里的陈设也看出来,这屋子最多只有两三人居住,看墙边放着的草鞋也明白,约是一男一女,最多还有个孩子,大约是山上的守林员。
自从五九年开始的那场长达三年的干旱开始,省委大领导就安排了全省各地组成了守林员,以防止火灾。
可他还是察觉出不对,转头对许明月说:“临河大队可真够富裕的,连守林员都能住上砖瓦房了。”
许明月也不再客气,“可比不得刘主任,真要去吴城一查,说不得你手下的这一百多号红小兵,也家家户户都是砖瓦房呢,我们这些八辈贫农的穷苦百姓,又如何比的刘主任富庶!”
‘富庶’一词,再次将刘主任架了起来,在这个敏感的连‘富农’都要被批斗的时代,‘富庶’二字本身就代表着错误。
刘主任也不敢再说话,直接带着红小兵们离开。
他也看到了采石场,采石场由于被开采出一个很大的空挡,露出里面的石头和黄土的山体,上面有没有人是能看的一清二楚的。
站在他身后的红小兵有些不甘这次过来什么都没有捞到,看着山林深处,问刘主任:“主任,咱们还进去搜吗?”
刘主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嘲讽地说:“你对山林子里了解吗?就敢往山林子里钻?”刘主任自己坏事做多了,凡事都是把人往最阴暗恶毒里揣测,如果是他,他绝对会把他们这群人往死路上带,不论是陷阱还是狼群。“他们敢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让我们查到什么的。”
本来以为找到一个魏兆丰,就可以以魏兆丰作为突破口,往死了搞他,搞到他们怕,搞到临河大队人人自危,成为他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都不敢再反抗。
没想到刁民就是刁民,难怪人人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刘主任看来,整个大河以南,全都是穷山恶水里的刁民。
他同样有些不甘心的转头看了眼高高耸立的山峰和山林深处仿佛深渊一样的密林,若是有一两个山里人带着,他倒是可以进去搜一搜,可实在是大河以南的人和大河以东的人有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隔绝,不是临河大队和炭山修通了堤坝路后,一朝一夕,短时间内就能改变这里人的思维,与外界联通的。
更何况这还是个特殊的,去哪儿都要开证明,不然寸步难行的时代,他想找出一个大河以南的山民来给他带路,整个大河以东,除了许金虎,就找不到一个大河以南的人。
他们日常藏在山里,根本不出来。
倒是有挑堤坝的山民,问题是,挑堤坝的山民,也只在大河以南的堤坝上挑,不在大河以东啊,他想抓人都抓不到。
没有找到临河大队的破绽,刘主任这一趟来自然是铩羽而归,倒不是不想继续留在大河以南搅风搅雨,一是大河以南的民风与河东不同;二是这个时间,怕是许金虎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他虽不担心许金虎和许明月真敢拿他怎么样,可他这次带了吴城革委会几乎一半的人手过来,就怕在这边时间待久了,许金虎不来临河大队,而是直接带着人杀向吴城,抄了他的老巢。
哪怕很多东西他没有藏在家中,可谁知道他身边有没有周县长和县委书记的人?一旦他长时间不回去,怕就会和王根生一样,带着一群人来临河大队闹事,就再也没回去过,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临走前他还想带走魏兆丰,许明月直接一句魏兆丰已经送去蒲河口农场劳动改造去了,这事就算完。
他还不能强硬的要求带走魏兆丰,许明月的理由很充分,水埠公社自己就有劳改农场,对魏兆丰进行劳动改造,根本就不劳刘主任辛苦。
而等他们下了山,站在许家村大河沟码头的时候,许家村、江家村上千人站在河道的堤坝两旁,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离去。
饶是已经批斗了许许多多,害死了许许多多人的刘主任,看到临河大队两个村子如此多的人,手里都拿着锄头、铁锹、铁叉凶狠看着他们,也是头皮发麻,坐上他们从别的地方招来的船赶紧离开。
至于去蒲河口。
他们就更不敢了。
蒲河口农场作为劳改农场,一直都是有武装力量在的,他们这一百多个人,不说能不能拿有武装力量的蒲河口农场怎么样,即使去了,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也不会让他们查出来任何东西了,那去了也是白去。
对付蒲河口农场,从来都不是对付蒲河口农场本身,而是对付许明月和许金虎,只有这两人被搞下去了,才能顺理成章的接手蒲河口农场。
可船行驶在河面上的时候,他看着逐渐远去的临河大队和更远处蒲河口的方向,也是面色阴沉。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他来到临河大队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茶厂负责人往上三代人的成分的。
但他也知道,这个基本无需调查,茶厂的负责人不可能交给外地人,而本地人,除了已经在过去斗争中家破人亡的江地主外,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往上八辈可能都找不出一个有问题的人来的。
他突击来临河大队,为的也不过是想趁其不备,找到许明月和许金虎的把柄,趁机拉下这两人,顺便再搞死周县长和江天旺罢了。
刘主任他们离开,临河大队却并没有平静下来,等临河大队的队员们都散去之后,许红桦、江建军、老校长他们一边派人去山里寻找孟福生他们,一边在临河小学开会,让临河大队所有的知青、老师们,将他们私藏的所有违禁的书籍全部都交出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除了阮芷兮被搜查出来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外,光是她一个人,就又交出来《牛虻》《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等书籍,其他知青们私藏的也不少,大多数都是此时被官方所批判的‘修正主义’,还有《浮士德》《日瓦戈医生》等一系列书籍,藏的地方和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还是手抄本。
这些书籍不光是他们下乡生活中的一点精神慰藉,也是他们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地方,了解外面世界,反思现实的重要媒介。注①
按照许明月的本心来说,她并不觉得他们看这些书有什么,但时局不同,有些她觉得没什么的书籍,到了一些野心家手中,就可能是让他们这些年轻人陷入死局的媒介。
在许明月他们带走所有书籍后,已经吓的面色苍白,眼底全是悔意的阮芷兮找到许明月,问她革委会的红小兵们离开了,魏兆丰是否也能被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