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把她的那瓶汽水盖子给撬开了,塞回她的手里,“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春天到了,湖边蚊子多。”
棠棠走後,陈小慧又在湖边坐了很久,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刚恢复高考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她顶着三十九度的高烧,半夜两点还在煤油灯下复习。
她现在整天陷在一种自卑自苦自怜的情绪里,对得起曾经那个努力拼命的自己吗?
明明当时的自己觉得,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哪怕是大专也好,毕业了有个分配,收到首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快高兴疯了,没想到自己能考上这麽好的大学,她爸妈买了十几米的红绸子,横不得挂到大街上去,为什麽上学之後,她就被“别人的优秀”迷了眼,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了呢?
陈小慧呷了一口汽水,冰冰凉凉的汽水沿着喉咙进到胃里,驱散了部分身体的烦躁,棠棠第一名的好成绩丶陆友馨的家世经历丶钢琴芭蕾丶老师的青睐……这些让她辗转难眠的东西,终于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团白茫茫的烟飘出了她的脑子里。
“对不起啊。”陈小慧对着湖面轻声道,像在跟那个顶着高烧复习的自己道歉。
她把手里的汽水喝完了,拎着空瓶子往宿舍的方向走。
刚到校道上,就看见棠棠和董淑青站在路灯下,显然是在等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麽,董淑青就跑过来搂住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其实我还是习惯咱们三个人一块走,咱们明天一块去图书馆预习功课吧。”
陈小慧看着被她挽住的胳膊,脸上浮现了一抹释然的笑容,“好啊。”
“唔,我也意识到了一些我自己的错误,从今往後,我不会再说你和棠棠是乡下人了。”
董淑青努了努嘴,戴着黑框眼镜的脸圆圆的,“我知道你也没什麽恶意,既然你都向我们道歉了,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吧。”
“所以你什麽时候愿意尝试一下折耳根?”
“啊?这辈子都不可能。”
“试试嘛,真的很好吃的……”
……
连轴转了半个多月,终于能挤出半天时间来好好休息一下,棠棠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这点时间去探望一下陆爷爷。
陆老爷子很喜欢棠棠,觉得这姑娘不仅有灵性,聪慧,更难得是她身上有一种善良温润的品质。
棠棠把橙子切成四瓣,看到带老花眼镜的陆老爷子把手里的书越拿越远,日光照着眼睛,“爷爷,您这样看书太费眼睛了,干脆我给您念吧。”
陆老爷子乐呵呵地把手里的书递给她了,“好啊,那就辛苦小苏同志了。”
陆老爷子看的是《资本论》,棠棠有些意外,没想到老爷子这都退休了还会看这样严谨的书,她把手洗干净了,掀开书页,然後认真地朗读起来,“恶鬼横行的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当道,利字当头……”
棠棠的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断句节奏不疾不徐,带着自然的韵律。
该停顿时绝不拖沓,遇到长句便顺势拆成短句,偶尔遇到生僻的人名和地名时,她会稍微放缓语速,舌尖在齿间多打半个转,给听的人留足琢磨的空隙。
每个字都像落在石板上的雨珠,脆生生地敲出轻重来。
听她读书也是件难得的享受事。
陆明柏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棠棠读书的背影,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陆老爷子原本还眯着眼睛听,但棠棠读着读着,就看到陆老爷子不知道什麽时候睡着了。
她把手里的书放下,从旁边拿起一块羊毛毯轻手轻脚地给老爷子盖上。
棠棠正打算回学校,她刚把门打开,迎面就撞见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看他剑眉星目,正气凛然,棠棠很快就猜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陆君山和盛瑞茹的长子陆明柏——客厅里摆着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
“您是陆大哥吧,我是盛老师的学生,我叫苏新棠。”
陆明柏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亲切感,“我刚才已经听家里的阿姨说了,苏同学,谢谢你给爷爷读书。”
“不客气,陆爷爷也教我下棋了。”
“爷爷自从退休之後就一直不太愿意跟人说话,可能是因为有你给他读书下棋,他最近情绪提高了很多,谢谢你,苏同学。”陆明柏看着她,诚挚地又重复了一遍,“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