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那年叶王府跑马场上的相遇丶倘若她没有错将楚慕带回将军府,那她和楚慕的人生应当如这席内席外x两片天地丶毫无交集的吗?
骊欢心头闷堵,却见楚慕听了刺眠的话顿住脚步,凤眸敛着幽深暗光:“骊家的女儿,也无婚配麽?”
刺眠愣怔一瞬,往高台席面上张望一眼,擡手摩挲下颌道:“骊老将军留下两房男嗣,两房各有一女,你说得是哪房的女儿?”
楚慕眉峰微蹙,侧身看刺眠,声线陡然冷冽:“当然是骊欢!”
骊欢心尖儿咯噔一跳,头顶暖阳当空,浑身却如芒在背般腾起砭骨的寒意,心念急急一动,楚慕面色痛苦地倒地。她身子晃了晃,猛地睁开眼睛,已然身处骊府寝阁之内。
楚慕沉而有力的话音缭绕耳畔,骊欢头疼欲裂,捂着耳朵跑出屋大喘两口气,才堪堪缓过神儿。
“夫人醒了,这一觉可算好眠?”
道士清眸如月,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里轻呷香茶。难得见他这般闲适的姿态,骊欢怔忪片刻,稳住思绪讷讷道:“你丶你头发怎麽变白了?”
三千银丝未加束缚,似雪瀑流泻肩头。道士搁下杯盏,温温淡淡地掀眸看她:“这与你无关,我也有自己的事。”
骊欢抿唇不语,面容留有两分惊悸後的苍白,道士低叹一声,并拢双指点了点石桌面儿的一份烫金帖子:“这是昨日你的侍女送过来的,说法事收场了要你看一看。”
骊欢走过来拿起帖子,粗略一瞧,诧异地睁圆了杏眸:“安姐姐生了?安家姐姐生了个小千金?”
道士捕捉到她眉尖眼尾的一抹喜色,语气轻顿道:“那日在太子府,贫道找夫人的侍女送夫人回来,至今夫人已然昏睡三月有馀,可还要继续?”
骊欢阖上帖子,错愕不已。
竟过去三个月了,上回长忠扶着安烟岚过府瞧她,好似还是昨日的事儿,怪不得安姐姐生了,院儿里秋风凉飕飕的,花木也一齐凋零殆尽了。
“继续,求道长成全。”
骊欢怅惘一瞬,目光坚定地福了一礼。
“……”道士眼睫微阖,思忖片刻,坐直身子道,“我可以帮你在无数次轮回中杀他,可这和伤害到他是不一样的,你在梦中也没见得舒心,既如此不如放过往事,也省得错失眼下欢愉。”
骊欢扫视周遭枯败的院景,冷笑道:“你不懂。”
道士眼睫微颤,便也不再劝诫,左右他所得金银之物已足够离开俗世,却还是忍不住摇首叹息:“你的手段实在不高明。”
“害人最好的法子,无非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位昭明帝不怕死不怕折磨,独独怕你不在意他,那你便该变心给他看,不再念他恨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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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欢不予理会,案几上四柱棒香烟雾缭绕,她眼前再度浮现楚慕的身影,这回不是从乱葬岗起头,而从楚慕更小些丶三五岁将将记事的年纪。
他一身团花银纹的圆领小袍,立在宣政殿中央不疾不徐地背诵《礼记》三则,吐字清晰流利,比一旁年长他五六岁的太子都强许多,皇帝坐在紫檀雕花椅上听得龙颜大悦,不停抚掌称赞。
他的母妃秀面含笑,拈着软帕牵他的手走到皇帝跟前,亦是藏不尽的满意怜爱。三人其乐融融,皇帝挽袖拿一块玫瑰香糕递到楚慕手中,又细致地询问了楚慕的功课,楚慕声音清澈如小溪叮咚,对答如流。
骊欢默默望着,楚慕打小生得神清骨秀丶唇红齿白,亮莹莹的眸瞳黑白分明,稍微流出些笑意便似天上伶俐的佛子,皎皎无尘,很难不叫人心中生喜。
果真,皇帝笑得眼睛眯成缝:“好好!朕的慕儿实在敏悟不凡,再学两年,怕是东篱院的老师也比你不过!”
说罢,皇帝揉了揉楚慕的脑袋,这才板起脸教训一旁杵着的太子。
骊欢轻垂眼睫,心跳又沉又重。
倘若被困在宫苑的那些年里,他身边没有刁奴欺辱,父皇温润和气丶母妃柔善受宠,不曾怯弱地摒弃他,他的人生丶他的性子会变成什麽样?
不该对旁人施以善意,更不该妄想旁人回报善意?他是自来时便过得不好,才会这样冷漠偏激。
他定要尝尝身边至纯至善的疼爱,每一日活得安稳舒心,没有提心吊胆,更不必辛苦谋算;这都是她曾经拥有的丶却被他狠狠摧毁的……这样他被摧毁所有时,兴许能体会她十分之一的心死之痛。
骊欢眼圈泛红,指尖陷进手心里,滔天的恨意终于得到一丝宣泄般,迫不及待想看他倒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