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馀波荡漾
三法司(刑部丶都察院丶大理寺)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铜印并排在紫檀木案头,冰冷的金属在烛火下泛着幽光。红绸裹着的卷宗堆积如山,仿佛凝固的血块。历时一月的彻查,如同剥茧抽丝,终在秋分前一日,揭开了户部最深最臭的脓疮——尚书崔嵩,掌国库八载,竟蛀空白银三百二十万两!关城军饷克扣案,不过是冰山显露的一角。
“崔嵩,秋後问斩。”
御笔朱砂落下,笔尖在题本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殷红,如同未干的血迹,“其妾室沈晚棠同罪,秋後问斩;家眷流徙三千里,永世不得入仕籍。”
圣旨传出,京城的街衢巷陌立时被议论塞满。茶肆酒坊,贩夫走卒,无不交头接耳,直到锦衣卫绣春刀的刀鞘重重磕在青石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人群才如惊鸟般仓惶四散,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尚未散尽的寒意。
崔嵩人头落地的次日,新的任命便如疾风般传遍九门:内阁首辅季札力荐的原户部左侍郎郑正清,擢升户部尚书。
“郑正清”三字,初听似有几分松竹清正之气,可落在知晓内情者的耳中,却比崔嵩的覆灭更令人胆寒齿冷。
此人的履历,堪称一部精雕细琢的官场登龙术范本:二十三岁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师从时任礼部侍郎丶清流砥柱的杨廷。此後在户部钱粮堆里浸淫十载。
然而,三年前一桩婚事,石破天惊——他竟迎娶了首辅季札那位丧夫寡居的侄女!此举无异于当衆焚毁杨廷门生的名刺,明晃晃地斩断了清流师门之缘,一头扎进了权倾朝野的季党与司礼监魏公公的阵营。从七品给事中一路青云直上,官拜正三品左侍郎。
这些年在朝堂之上,他如同泥塑木雕,每逢廷议,便低眉垂目,指尖拈着几缕稀疏的胡须,仿佛置身事外。可朝中老狐狸们谁不记得?崔嵩执掌户部那些年,那些账目模糊丶去向成谜的烂账册页上,总少不了一行他亲笔写下的朱批——“复核无误”。
“此獠包藏祸心,其奸狡深沉,恐更胜崔嵩百倍。”苏棠立在东宫书房的槛窗前,望着窗外斜织的秋雨,雨丝打在庭中芭蕉上,声声入耳。他身上玄色云锦常服的下摆,已然洇湿了几点深痕。
太子萧昭珩正伏在巨大的紫檀御案前批阅奏报,闻言擡起头。烛光映着他年轻却已显沉毅的侧脸,目光落在苏棠肩头的雨渍上,随即接过那份密奏。当视线扫过“郑正清”三个字时,那平素如静水深潭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八年前,太学策论,他曾挥毫写下‘士大夫当如雪中青松,宁折不弯’。”太子的指尖缓缓划过那冰冷的纸页,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如今看来,这青松倒是学会了攀附缠绕,成了权贵手中的‘绕指柔’。”
苏棠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贡眉茶上,氤氲的水汽早已散尽。他想起三年前郑正清迎娶季氏的那场盛大婚宴。季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公侯伯爷丶各部堂官贺声鼎沸,珍馐罗列,丝竹绕梁。满座皆是季党丶魏党爪牙,唯有角落里,杨廷的几位门生垂首枯坐,面色铁青,滴酒未沾,形同泥塑。
“此人前半生,也算持身尚正,惜乎後半生却自甘堕落,投身季丶魏浊流。”苏棠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与警惕。他忽然擡眼,目光如电,直直撞进萧昭珩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如今他掌了户部这个钱袋子,怕是第一桩事,就是要替季党丶阉党,把那贪墨军饷丶侵吞国帑留下的天坑,给死死堵上!”
太子并未立刻接话,只将那份详述郑正清过往的密奏轻轻拿起,置于摇曳的烛火旁。橙黄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边,迅速卷曲焦黑,将“郑正清”三个字映照得通红刺目,仿佛地狱业火在焚烧罪人的名讳。苏棠看见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似有千钧话语压在心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散落在带着湿气的夜风里:“……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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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深处,沉重的铁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一股混杂着霉烂丶血腥和排泄物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居敬几乎是拖着身子挪出那人间地狱。他扶着冰冷湿滑的石墙根勉强站定,久违的阳光刺得他双目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被冷风一激,如同无数把钝刀同时剐蹭,疼得他倒抽着冷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意识模糊的黑暗里,总有些温热的碎片顽强地浮现:有人用沾了温水的粗布巾子,极其小心地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污和秽物,指尖碰到翻卷的皮肉时会猛地一顿,动作放得更轻;喂那苦涩的汤药时,总会先细细吹凉,当药汁顺着干裂的嘴角流下,那人会用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替他拭去。
喂完药後,那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板栗,细细剥好壳後,放进他嘴里,是和记忆里一样的味美。
他无数次想挣扎着问出口:“是……你吗?”可每次意识稍清,眼前只有牢房昏黄的油灯和栅栏的阴影,连对方模糊的轮廓都难以捕捉。
只记得那人袖口常沾着一股淡淡的丶带着苦味的艾草香气,像是刻意用来掩盖牢狱的浊气。
还有一次喂一碗稀薄的米粥时,几缕碎发不经意垂落,轻轻扫过他的颈窝,带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丶未被这污浊官场完全浸染的清爽气息。
“王大人!”街角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手势。是老仆黄伯,佝偻着背,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像一截枯木般等在那里。
这哑巴老仆是王居敬当年高中进士丶初入京师为官时收留的流民,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一双眼睛却浑浊而警惕,手脚异常麻利。
回到那处仅能遮风挡雨的逼仄府邸,黄伯早已默默烧好了一大桶滚烫的艾草水。替他解开那身肮脏破烂丶象征罪囚身份的赭衣时,老仆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灵巧,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些狰狞结痂的伤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
暮色四合,京城笼上灰暗的薄纱。黄伯提着个不起眼的旧食盒出了王府低矮的後门。
他熟稔地穿行在迷宫般的窄巷胡同里,七拐八绕,最後从一座气派府邸後花园一处极为隐蔽的角门悄然闪入。
书房内,郑正清正独自对着一盘胶着的棋局出神,黑白棋子纠缠厮杀,难分难解。见他进来,只略擡了擡眼皮,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长案:“搁那儿。”
黄伯无声地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底层藏好的誊抄舆图,推了过去。布满皱纹的食指关节,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极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
郑正清的目光从棋盘移开,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王居敬?呵,仗着几分书生意气,抓了点田赋上的小辫子,就妄想撼动季相和魏公公这两棵参天大树?”他端起手边的冷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小人物这点无用的愤怒,除了把自己烧成灰烬,还能如何?”这道理,他早已在宦海沉浮中用血泪刻进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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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裹挟着更急的秋雨,噼啪敲打着东宫书房的雕花窗棂,案头的烛火不安地跳动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苏棠看着萧昭珩将那份关于郑正清详尽背景的密档轻轻推到自己面前。
纸页上,“三年前娶季札侄女”一行字,被朱砂笔醒目地圈出,红得刺眼。太子忽然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拢了拢被风吹得微敞的衣襟。那带着薄茧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
“郑正清接了户部这个烫手山芋,”萧昭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军饷案这条尾巴,他是断然要下死手掐掉的。”
他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幕,“但他既然敢跳进这漩涡中心,就该明白,这火,迟早会烧到他自己身上。”
苏棠擡起头,恰好撞进太子深邃的眼眸深处。那里面,并非全然的冰冷与算计,竟似有微光一闪而过,如同沉沉雨夜乌云缝隙中偶然露出的寒星,转瞬即逝,却清晰可辨。
苏棠心中了然:崔嵩的人头落地,远非尘埃落定。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真正的暗流,此刻才刚刚开始涌动。平静的水面下,更凶险的漩涡,正在无声地张开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