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那会,我去跟我爸讲,我想改名。我爸,一个唯物主义者,他说啧啧啧啧啧,何毕……何必呢?你看村口那个大黄狗,叫‘发财’,还不是每天饿得吃屎?我觉得有道理,所以你们家的孩子或者毛孩子,小名是不是叫元宝丶招财丶dollar?啧啧啧啧啧,何必呢……”
“所以我就不改名了,好好学习,去年大学毕业了,好好找工作。我,一个双非毕业生,终于在椰城最好的写字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位!朋友们,一平米那玩意,那是工位吗?那是我的停机坪,是我的跑道!我的人生,就要原地起飞了!然——後——”
她刻意拖长语调,换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然後,就在上个礼拜,我吃到了人生的第一顿散夥饭。”
“我吧,从小就想做个无法无天的人。现在才知道,这个词得拆开看——‘无法’,就是没办法,就是不讲《劳动法》。‘无天’,就是有工作时没有星期天,没工作了,天塌了,更没有天。”
“散夥饭在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吃的,服务员端上来一盆红彤彤的东西,说这道菜,叫‘财源滚滚’,我说这个词也得拆开看,叫‘裁员——滚——滚!’”
这句一落,笑声丶口哨声丶掌声冲破了天花板。有人手上的花生米洒了一地。
她停了一拍,敛了敛神色。
“不滚了,来点正能量啊。有句话叫‘天道酬勤’,我爸妈用二十年的奋斗,验证了这四个字。他俩现在在椰城,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産业’。”她顿了顿,转头右手一挥,指向酒吧门口,“出门左转,有个‘何氏清补凉’,我爸妈,两个‘主理人’,都在。这算是演出的售後,小偿,提我,打九折。”
台下再次哄笑,有人大喊“冲了!”
这波笑声还未散去,何毕已穿过人群,冲向出口。夏清扬坐在她後排,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舞台上的何毕见那两个背影一前一後冲出门,耸了耸肩,补了一句:“你看,清补凉的魅力还是比脱口秀大,两位姐妹已经按捺不住了。没事,反正都是给我们老何家捧场。我还是赚了。”
观衆席又是一片轻笑,拍手声还在延续。
冲出酒吧喧嚣的声浪,湿暖的夜风扑面而来。
何毕顺着台上那个“自己”所指的方向,在街角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看到了那个甜香四溢的摊位。简易的推车上支着“何氏清补凉”的灯牌,摊位前围着三两个等待的食客。
男人穿着领口有些磨损的蓝色工装夹克,头发花白,背也微微佝偻着,正用长勺搅动着保温桶里的配料。女人穿着件短袖衬衫,头发在脑後挽成一个髻,眼角堆叠着深深的皱纹,正低头往一个塑料碗里加着椰奶。
何毕像被钉在原地,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稀落的食客,贪婪地望向那两张刻在心底的面孔。
“妈……爸……”这两个字在喉咙口转了一个圈,却没能出口。
“这是为什麽呢?”她像是在问身边的夏清扬,又像是在质问命运。
夏清扬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因为第一次进猫洞时,你心底想的是他们有没有选择。但其实……那场台风……真的会拐弯。”
摊位那边,男人忽然凑近妻子,小声说:“你看,那个戴口罩的姑娘,哭得好惨啊。”女人擡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
母女俩对视了。
刹那间,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双看见与被看见的眼睛。
何母一怔,只一秒,然後笑了,是那种宽厚沉静的笑。
“美女,要清补凉不?”她朗声问。
夏清扬将何毕按在桌前,自己走到摊位前:“两份清补凉,谢谢。”
蓝光退去,现实重新铺展开来。
何毕的双腿再也立不住,肩膀剧烈颤抖,像是寒潮中瑟缩的小兽。
下一秒,一双手及时将她接住。
夏清扬将她密不透风地搂进怀里,何毕的双手死死环住她的腰,如同在湍急的河流里抓住一根浮木。
“清扬姐,”何毕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
“觉得不公平?对吗?”夏清扬打断她,眼神锐利如昔,“凭什麽这个宇宙的何毕,父母健在,还能站在台上讲笑话?你特别希望和她交换人生,哪怕以失业为代价?”
何毕的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夏清扬微微低头,看着何毕泪痕交错的脸。“你知道吗?我也曾经无数次地问过猫洞,凭什麽?”
何毕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夏清扬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何毕心上:“猫洞让我明白一件事:没有哪个宇宙的‘自己’是完美的。那个何毕,站在小小破破的舞台上,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她心里也会害怕,也会焦虑。痛苦和虚无是人生的底色,区别只在于你用什麽颜料在上面涂抹。”
“猫洞不是许愿池,它照见的,从来不是‘凭什麽别人那麽好’,而是‘原来我可以这样活’。所以,不如看看你手里已经抓住的东西?”
是夏清扬在绝望求职季递过来的工作机会,是和马小跃打嘴仗的欢乐,是姥姥的腿脚逐渐康复的消息,是通过猫洞窥见的无穷可能与震撼……这些瞬间被巨大的失落遮蔽,此刻却被夏清扬的话语点亮,汇聚成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冲击着何毕的心脏。
何毕鼻子发酸,喉咙发紧。
夏清扬没有催促她,就那样静静站着,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何毕终于缓缓擡起头,声音沙哑,却透着久违的轻松与释然:“清扬姐,我们去吃夜宵吧?”
夏清扬微微颔首:“好啊,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可以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