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似真似假说:“语言是相通的,我的友人这麽说。”
凯尔希:“……的确。如果一定要这麽说的话。”
博士点点暗下来的屏幕:“昨夜,我看见你正在看望远镜,这个航行器蛮有意思的,还能缩放成天空塔。”
凯尔希说:“嗯。那时我看到了你说的那颗旋转很快的恒星。这样高的自转速率应该会把它撕裂吧?”
博士道:“是的。离心力作用,它将死于这场从初生便无休止的舞蹈。”
凯尔希说:“你想要用望远镜看什麽吗?”
博士有些诧异,道:“我吗?不,不。……我想说的是,曾经我也有个蓝色的望远镜。我看见我的故乡在镜片里消融,一遍又一遍。那是光的作用。你知道的,那条辐射带。而我的故乡上方还有另一只巨大的——你们来说,那是太阳。然後,它把所有的都吞掉了。你的故乡是什麽样的?”
凯尔希凝视亮起来的屏幕,发现自己很轻易地就能够开口:“我的故乡如同一个又一个普通的星球一样。而与我一样的星球居民们都热爱着科技研究……但有一日一个巨大的疑问横贯了,于是我们不少人选择漫游星际。”
博士像是没有思考就说道:“嗯。我的(故乡)是蔚蓝色的星球。它有百分之八十是水,陆地在遥远的时间下分成六七块,我们在不同的大陆上聚居,同时拜访丶流浪——……你的描述让我想到特蕾西娅……抱歉,你想听吗?(凯尔希说:“没事。”)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星球在何处,但她曾说过她的故乡很漂亮,是红色的,像一直燃烧的火焰。”
菲林想到泰拉:那是一整块陆地,四面环海。她说:“她是个什麽样的人?她也是和你一样,因为故乡远离了……所以远离吗?”
博士说:“不。我的故乡毁灭了,但她的没有。她的故乡,比她自己想象得要更加能生存下去。尽管它与它们的那个主星系距离太远,更像是脱离的那个。因为星球自转速度太快,黑暗即便被切割,也都是几乎铺满。”
博士说:“她是一个坚韧到很难想象的人。”
凯尔希说:“这样。”
“这条光带快到头了。”博士突然说,“等到采集完数据,请让我下船吧。”
菲林看到防护服里的人只是一团影子。她说:“好的。”
——每次,回想到这次告别——凯尔希都觉得有什麽也很奇怪地走了。可她并不是一个重情的人,更不是那样,会对认识了几天的人産生真正联系的人。但她的确觉得那日的光很遥远。宇宙是那麽大,让行走的人显得缓慢与沉重,令一直燃烧燃料的航行器变得同行星一样,彼此交叉的只有一个侧脸。她还记得博士的侧脸在导航仪的反射中稍微有边缘线,渐渐地,那与泰拉的地平线重叠在一起。地平线以下的都是她看不见的时间。
相遇是这样的东西吗?她想。
不,告别才会变成这样。
那个舱口没有再打开过。黑白型号的飞行器偶尔接收信号,是因为要定时更新系统资料。她预想到,那个自称是外星人,自称是博士,自称寻找友人的人又要被宇宙吞没:如多年前她亲眼看见,不,她只是一个在屏幕里看到的人而已。但此刻,她默默数过超新星爆发的时间,感受空间的缩短,一些坍塌的下陷。
电影里播放着一些台词。菲林在循环播放的片尾曲里回忆起:那个人没有介绍自己。她再次将这次的相遇如电影丶纪录片般回放。但是她只能记起一些话,记不起那个人的脸。特蕾西娅的死亡反而像是博士的死亡,让菲林这个听衆都有些感同身受了起来。幸存者的特征在那个人身上体现得很奇怪,却又的确留在了那个定义之间。而博士只与她介绍了自己家乡里有一种语言——很久以前,宇宙航行只有少数人能参与时发明的一种词汇——称呼的词根拆开,一个是“星星”,一个是“水手”。
“宇航员。”博士说。
“天空就像大海一样。”她说,像是说出一个电影的核心那样,光在面容上划过去了,成为很薄的两片,“宇宙……也是差不多的。”
航行器是船只。菲林想。
凯尔希没有和博士说过,她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这艘航行器经过了改造。它的原身是一只古老的丶真正的舰船。而很久以前,她的研究团队把权限交给她的时候,项目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她以为自己没办法再继续,但有一日,她收到了一笔款项。
“给那些能继续研究的人。”通讯器将手写信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菲林记起那个很漂亮的签名,这是一种她原先无法理解的文字,直到博士提到後,她终于明白。
“特蕾西娅。”
菲林胸腔里一直装着没有名字的火焰。直到一个又一个项目成功,链条重组并完成,她默默停止了自己一直的副实验,重新开啓了航空器改造的科室。那里还是一样的陈设,中央仍挂着第一代研究团队个研究员的合照。每一个人都抱着一个很笨拙的头盔,各自笑起来,像是没有各自迷失在这片浩瀚的丶一切起始丶一切又将在此结束的地方。
而现在她要继续。继续航行超过一千光年,不论遇见什麽。她已经遇见了星际灾难丶爆炸和旁观的迫降,遇到了很奇怪的他乡人和可能的同乡人,虽然未能见上几面。而她要继续航行,超过不能测量的距离。航行里光四散着,那些不知哪个星球散发的自然光——自然光是不平行的,因此是可以相遇的:只不过和谁就不知道了。
找到还是没找到,都是一样的。但不找怎麽可以呢?
菲林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寻找。时间在她後面与光流浪。吹拂的并不是风,是巨大的推力,有些从毁灭中诞生,有些在初生後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元素堆积後形成不可控的力量。有日航行器因短期维修需要短停,她寻找到一个适降点,那是一颗安静丶体积并不大的星球,低温,没有生命迹象。後方有一只黑洞,她谨慎地绕远了一些,突然收到一端信息的请求。
一段视频突然播放在菲林面前:一片漆黑。然後是一个人的侧脸。
那是白色的萨卡兹。
摇晃的镜头,聚焦很快,入镜的第二个人穿着眼熟的防护服。
那个人与身旁的特蕾西娅游在很老很老的航行器旁,相互交谈。航行器如巨大的水母,透明的舱室里空无一人。这似乎是一台无人驾驶的航行器。菲林没来得及观察航行器的具体构造,在这瞬间“意外”就发生。靠近中央的指挥台突然冒出火花,被扑灭前霎时引流。电磁与压力交轨,巨大的爆炸涌起气浪。
凯尔希一瞬间都要觉得自己也被那个航行器撞毁了。但是这只是影像而已。真实,但是隔着屏幕,永远不会触摸到……只有经历才知道真正的真实。而影像内的萨卡兹就这样消失在边缘的光里,很淡很淡。凯尔希没在镜头里再看见博士,但她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又一声。这些都融进原有的轨道里,去很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这麽消失殆尽了。
她注视视频一遍一遍播放,注意到这段其实是某个同样驴友的飞行器藏在登陆点的录像垃圾丶摄影器是很老很老的版本,她注意到特蕾西娅的再边缘,有一颗她永远都忘记不了的星球。
黑洞在不远处,如一道并不巨大的豁口。
凯尔希在休整後回程,脑袋靠在驾驶舱的垫子上却没有触感。导航仪上指出目标地,按下确认键的那刻,她才恍觉自己已在星际呆了太久。这条路线熟悉又生疏,重复地回来,似套在一起的数不清的光环,但又仿佛尘埃落定:压在心脏的一些取了下来,她终于能正常呼吸。这一刻她突然不着急。
菲林没有先登陆。返程处,她在自己的故乡上方眺望宁静的故土。这里离起发点不远,有刚出发的年轻人与通讯器在她旁边掠过,新型的摄像仪跟随,亮着一个很小的圆点:“请看——”他指着不远处那颗卫星,“这是博士回来後建造的[特蕾莎]……曾经在泰拉上方毁灭了,但又重建……”
菲林的身後,卫星缓缓绕行,漂流着圆形的光晕;而她的面前,泰拉一如往常,显现一块流动的蓝色。
凯尔希很缓慢眨了眨眼睛。她镇静地打开频道,面前玻璃撒下柔和的光,同时滋滋滋滋,已好久好久没接通信号的电波出现。那种可能性终于在直线後跳跃成了唯一。
此刻里面播放着她曾经遇见丶而此时再次相遇的声音,抓住了她的玻璃,滑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