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
我正在想呢,博士。褐发的一人捏起源石碎片,将它投入火中。黑色的星星在火里燃烧至通红,全然不管试剂应该再倒入几公分,报告上究竟会多几个小数点。另一个完完全全裹到防护服里的人稍微偏过头,虽撇开视线,脸庞却仍燃烧似的暖和起来了。火的影子织成小小的网,同周围的黑夜一起笼罩两人。黑夜是多麽长呀。如森林一般,找不到路就没办法出去。所以,要牺牲什麽——无可奈何地,投入它的怀抱。承重指数偏低的玻璃房里,她们抓住的这片比玻璃还透明的碎片,终于静静地融化了。
空旷的空间似小小的宇宙。研究员女士们在文明的末端丶时间线最後面的几个点上做功。然而人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废热,意义论是虚无论的另一种学名;知识之匣无穷无尽,与此相对,选择成为最重要的一环,学者果断将用不上的资料全部扔掉。时针迅速摆向另一头,不到一刻钟,她便豪爽地提着空箱走出了实验室。
普瑞赛斯跟上她:博士,我的门卡夹在你的口袋里了。
博士装作什麽都没有听见般地:我们还要回去吗?
普瑞赛斯沉思: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可以就这麽离开。
普瑞赛斯侧过头看她,重复很多遍似的微笑:你希望这样做吗?
学者将空箱换到右手。在用餐时她用左手拿筷子,日常生活里却是十足的右撇子:看上去不那麽正常的家夥是温和的普通人。而属于普通人的学者还是她自己本身;不如瓶中的液体必将落在准确的刻度线上,博士的神情在黑夜与白昼一贯看不出深浅。
研究员擅长做平衡一事,也擅长衡量,衡量那些脚步与那些重量,当她要把这些作为武器与最坚定的决心时,没有人能阻挡她——为什麽要阻挡呢?博士说:让我们试一试吧。普瑞赛斯说:好。博士说:这个项目可能又要暂时封闭了。普瑞赛斯说:好。博士说:偷偷地进行,怎麽样?普瑞赛斯说:好——高跟踩在瓷砖上,回答干脆丶利落。但是,在这样的瓷砖上,一不小心就会立刻滑倒,即便一贯严谨细致的职员也很少幸免。因此,在瓷砖上的各位均如学走路的企鹅;企鹅看上去一生都在学习走路。缓慢地。
而博士说:那好。我们走吧。
两人对视。惊讶如甜蜜的苦涩的果实,她们在不滑倒的期间抓住它。而空箱子“咯吱”了一声,表示时间的流逝,也表示你们不要再用眼神打架了!而现实拥有把空箱子盛满的魔法,也似涌入热流突然变软的颈口瓶,在做出决定後刹那改变;真实不能用硬币的两面表示,却能在某刻简单得连签字与盖章都不必再纳入必要流程——她们作出了选择。两人准备逃亡,并井井有条地分工合作:一人整理需要的仪器(还好现在的科技能让大的变成小的,小的变得更小),如蚂蚁搬家;一人将她们开啓的一切都关闭——权限取出,数据变换,程序定格。DWDB开头系列,BSH或者AMa,其他什麽的都没有带走。我可没办法带走有三个我那麽重的物质,博士认真道,不是物质也不行。她们达成了友好的共识,代替砖头那麽厚的项目书的小小的瓶子塞进衣缝,如枕头下每晚都放着的书。瓶子里是黑色的火焰,仿佛永远也不会熄灭似的上窜,但绝不会高出瓶口。
城市地轨布满机械的眼睛,两人从眼睛的底下滑出去,比从杯中划出的两粒泡沫更轻盈。博士不开车的原因是前几日她的驾驶证刚过期。深夜,跳跃舱港口是一块铁块,普瑞赛斯轻而易举地判断出该金属的熔点,两人从小门弯腰走进。困得发慌的接待员样状如八条腿会各自走向八个方向的螃蟹,说:两位女士,去哪里?
接待员看向褐发女士,目光具有传递性,褐发女士看向防护服怪人女士。怪人镇定自若,数出三串钱币,一串封口,一串避险,一串小费,租金是另外的份;她很老道:劳驾,一截驾驶舱。与怪人相比,酷似大学生与记者的普瑞赛斯退後一步偷笑。博士的兜帽刮了一道白痕,不知道哪里蹭到的,她笑够了,就帮忙伸手轻轻拍掉。帘子後方的光束偷偷流淌,黏在她们的外套上。她们无知无觉。
驾驶器更应该叫做巨大的加湿器,驾驶指南有三个拳头那麽厚,当场啃食绝无可能。装着行李的箱子扔到脚边,只要一踢就能踹到,但普瑞赛斯才不管。DR。普瑞赛斯满怀信心,为更重要的使命奋斗,在蒸汽一片中精准指挥打击: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实则哪个都没看清楚)。DR。博士未采取同事的温馨建议,否则她们将直接或间接发动舰船为单位的恐怖运动。学者临危受命丶身怀奇技,压着最高速度顺利地在某条航线上稳定行驶(也就只有这一条航线正开放中),目前交通管制,跃迁点封了三个。
啓动期间,驾驶员不小心吃了两口云雾。由于味道不太理想,她呼唤:清扫模式(CLEARCLEAR)。一串钱币租换的廉价好物没有回应,两人痛心疾首,决意自力更生。普瑞赛斯扇风(用撕下的指南的一页),十分钟後,面前终于焕然一新。又一个十分钟後,博士打了个喷嚏,一张纸那麽浅的怀疑在一个半立方米中悄然而生:感冒似乎代替追兵以某种方式光明正大地降临。
驾驶员一心两用,熟练地僞造认证密码,舰船得以顺利通过跃迁点,终于冲出星球,天空与地面的定义从此改变。而比舰身长了两倍的舰尾下,作为标志建筑的通信塔如一根细针,将半裸露的文明戳出许多孔洞。随着距离的拉长,文明又被折成细长的点丶卷到不明的星云之外。超出安全距离之前,驾驶员(飞船驾驶证过期了两年,理论考试缺席)回忆几年前五分钟浏览的说明书,及时打开了防护措施。天幕被窗户框住,闪烁成透明的水晶。驾驶器横冲直撞,在小小的卫星——如今还什麽也不是的某个人造星球的黑色表面转了两圈後才离开,幸运地没有多出一块石坑作为告别礼物。
船体上下颠倒左右跃进两周圈,小巧的麻雀骨骼终于以毁灭式摇晃分离蛋黄蛋清般的方法适应自转,开始真正的旅程,不过高压与失重走得比神秘的故事更快——一阵惊险的咚咚(舱外清扫活动开啓)和咚咚(普瑞赛斯一不小心把箱子踢到了最後面,箱子飞到舱顶)後,飞船似面包机发出警告。
宇宙的瓦值超过660,然博士心跳稳定,呼吸自如。她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是一脚油门下去就不会松的惯犯!不断上升的油码功率数值与驾驶员不变的神态(打牌丶熬夜加班丶面对按下按钮投入硬币却没有任何商品掉下的贩卖机时,博士都保持这样可爱的神情:完全不笑,眼睛像是能反射任何频率的光)交相辉映,成为还有光的星系里另一璀璨的景色。
驾驶员的同行人对险情毫不在意。无论什麽问题都会得到出色解决的自信如钻石般坚不可摧,很快,情况得到控制,气氛又重新平和似年糕块,倒影在屏幕上的褐色眼睛弯了弯。凭借心有灵犀(以及出色地阅读屏幕技术),普瑞赛斯很顺利地知道接下来的目的地——什麽都没有。她们什麽都没有地出行,自然什麽目的也没有携带;来到的地方一定也是一样。她的微笑仿若黏在脸上,与闪闪发亮的天幕一起,不会挥手但也不会褪色。博士开啓自动驾驶,航线一二三分别模拟,箭头似平行光照射在地图上。她按下广播的按钮,声波却没有从里面走出来。
普瑞赛斯抓住博士的手。学者喜欢这个牌子的手套,用得已经很旧还不愿意换,普瑞赛斯偷偷买了新的,得到的学者眨了眨眼,说:原来增值是可能的呢。普瑞赛斯点头:是呀。只要喜欢,就不会减少——但明明当下她们有数不完的时间,却像只虚握着一段绳子,没有节点能连接,研究员女士眨了眨眼——学者也回应似的眨了眨眼,仿佛什麽暗号似的。普瑞赛斯想起自己常常说:我是不怎麽信的哦。博士就会说:可你还是做了的(往往这里有很温和的笑——但我,普瑞赛斯想,果然还是不怎麽信的)。
她们无话不说丶亲密无间,因此,可以说刺的丶锋利的东西,也会无奈地丶小心翼翼地止步,这两个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普瑞赛斯握住博士的手,粗糙的光滑的都在手掌相贴的时候感受不到,一切却又从那里按某种顺序静静溜走——一个念头模模糊糊,然後结成块,普瑞赛斯压住它,一动不动。
啊……博士。她说,你口袋里的瓶子掉出来了吗?
博士掏口袋。防护服看上去能有八十个口袋,尽管她不是墨鱼——墨鱼也没有八十只手。博士找遍所有口袋,瓶子不见踪影。掉到什麽地方了。普瑞赛斯说。博士也说:掉到什麽地方了。
研究员女士有点可惜。这样的情绪如小小的水滴,在玻璃上挂着,太冷,变成珠子後不知道去哪里了。而梦和珠子一样小。普瑞赛斯醒来时,博士在驾驶位上发呆,连同防护服挤在驾驶位里,是一块两口就能咽下的饼干。饼干学者说:你醒了,普瑞赛斯,睡得好吗?
宇宙变成有些蓝的黑色。到底是黑色更多,还是蓝色更多,争议在希望看见的这一端。普瑞赛斯自如地剔除梦的部分,像把鱼的长骨头拿掉。有时候,她会让自己变得残忍——她说:我很好,博士。你呢?学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着显示屏说:我们要到停留点了,普瑞赛斯。飞船刚好可以补充燃料。如果有工具的话,我真想借一些顺便把空调修好。普瑞赛斯说好。她似茶杯的柄继续黏在座位上,任由博士动作。风发出呼呼又嘶嘶的怪异声音,舱门自动开啓,拉着她们的手丶推着她们,让她们走去新的地方。如池面一般的行星等待她们的降落,该行星与该星系均一片静寂(据探测器报告,最近的一颗恒星远在0。001光年之外),都是太远的缘故。但它并非一片黑暗,反而是连成一片的倒影填满并点亮了它。
而学者在她的背後。两人全被武装,与宇宙隔了好几层防护膜,又仿佛只是一个泡沫与另一个泡沫的距离,那样单薄丶稀缺,不可依靠。声音从耳机里慢慢地传上来,打破真空,逼近丶挤压共事多年,心脏几乎都是同一颗的研究者女士胸膛内的瓣膜——所以,到底是谁在说话呢?“……有时候,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看到的是否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