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断下沉。
群星在她之下浮动,如不同的岛屿。熟悉的身影在之上显现,如墨水在纸上渗透——不同纸页上,对方留下足迹,独自一人沉入海洋。或许学者也变为了那连续的洪水,装着没有醒来的人们丶在无尽的时间里停滞的人们,死去的同僚丶相互拥抱的敌对者丶未曾交换姓名的同乡人,每个人的过去,还有未来——学者能读懂每个人的语言,才被称作预言家。
萨卡兹吐出肺里过多的氧气,眼前阵阵发黑,终于掉入自己的躯壳内。曲线旅行理应佩戴防具,黑冠只起到最简单的保底作用。舱室如墓室,毫无雕饰的保存空间内,是她们的初次见面,和最後一面。来吧。在她面前的学者平静道,用你手中的钥匙。我们已经知道留言的另一面了,不是吗?
但她只是抓住对方的手,缓慢摇头。她改换了主意。倘若不这样说,一定会後悔吧?诚实是宝贵的品质。你听到得太多,与看见的近乎一致。萨卡兹并不确定地说。……而你看见的也那麽多,那麽厚,那麽拥挤,那麽无可替代,要求你立刻做出选择;不会成功,也不会失败。
一直在期待;……一直在等待。这是你吗,博士?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累了?她轻轻问。并不存在的风和横跨于她们之间的疑惑吹过两人,如丝线轻摆。沉默如猫爪盖在答案上。而那答案不是因为她们都已迈入死亡的国度,也不是她们都无法看到丶听到之後的一切丶会再次进入不可逃脱的迷宫。她们不会因为这些而害怕丶茫然。
学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的影子正正好延长到萨卡兹的脚边——特蕾西娅恍然大悟。是她想得太多了。而她们都不得不想得更多丶更多。
但至少此刻,她们可以只用另一种事物来解答:那是令她来到现在的东西;反复在夜中呼唤许多名字,从高塔之上没有破碎的丶难得完好无损的东西;对方也曾帮她仔细保存的东西——人要与自己的痛苦丶自己的遗憾丶自己的不舍相处。萨卡兹微笑,她踏出一步,像是拥抱烈焰。预料之中,温度没有灼烧到她。她将自己的重量放在对方身上,也拿走了对方的。
……博士有些奇怪。她在晶石构筑的世界里重新听到风声,对方的脚步灵巧地顺着那支曲调一齐蓬发,目光怀抱整个空间。萨卡兹终于不再断线,开始动作,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迹走下去。她按住了学者的手指,研究者很配合,却还是像某座石像,僵硬又笨拙地将彼此的手掌搭在一起。本不会继续跳动的脏器勤恳地输送热量,萨卡兹也愈发能感觉到自己快要融化在这团小小的火焰内。她要充当灰烬发声;至少,她的确不想让自己的回答落入寂静的瓶中。她的脸庞像是火一样烧着。博士。她说,请听我说。
没有等待,她便继续说道:我做了许多事……正确与错误无法在此概论。在初次见面时,你敏锐地察觉到,并且友善地提醒了我。倘若我这麽走下去,就会离身後的人越来越远。而你也清楚,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大概正因如此,你还是这麽说了。像是我的理由能够成为你的理由……而你的也是一样。而你在我的前面,拥有这样宝贵的丶珍稀的特质,令我万般感激。
我想与你分享我的感受。她坚定地说。我想抵达某个地方,在那之前,将有许多因此离我而去。不过,遥远是痛苦的吗?或者说,靠近就是期待的吗?目睹希望自然令人心生向往……我感到遗憾,却也感到幸福。因为我身边的一切。即便幸福很遥远很遥远,像是我与身後的距离——但就是这样,我才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这件事,不用说悲伤,也不用说快乐。我确信我得到的是我想要的;这是我唯一幸运的事。幸运有别于两者,来到我的身边。而你——也是这样来到了。
细网内的光折叠,再折叠,像是一封放在书桌上,久久未寄出的信。她们在虚拟的真实之中展开彼此的纸页。博士维持站立,似乎用了不少力气——对话也要耗费许多东西。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你来了。”
“嗯……久等啦。”
学者用手套轻轻点了点萨卡兹的掌心。
“……许多事混杂在一起,等量交换的原则就在某些情况下无坚不摧。许多人并不像你一样,将重量抽出来看;也不不愿意将某些最先感知到的事排在最前。久而久之,他们也变得混杂……”
“是吗?”特蕾西娅说,“可是,我认为至少你和我也是一样的?”
学者的沉默又如光的勺子一样出现了,但萨卡兹握住那份缺口,没有被再次拒绝。于是她惊讶地发现,那像是觉得留恋一样的情绪;像是不想说出口一样……像是不能说出口,难得地,为难以寻求来寻求借口……像是将一切隔在外面的外面,将界限作为掌纹活下去。但丈量这的一切,即量斗丶天平,某种权衡之物,又或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尺度,是不存在的。
两人对视,在彼此的眼瞳中看到旋转的光点。它们名为“希望”“期待”“重量”——是它们构成了金色的麦田。超越记忆,分散的两人安静地说着话。面罩失去了本有的功能,淡色的瞳孔仍如指针敲着自己的步调。“而即便说着,‘为了我们的理想……’
“即便说着‘我付出自己的血’……
“也只是把更喜欢的东西裁剪下来。而当然,”学者铺陈直叙,“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命运。我……我们在做不是相反的事。你有注意到吗?——终点已经在我们身後了。”
嗯,我们要抵达终点吗?萨卡兹说。
学者想了想,那是难以拼凑起来的不确定的语气。……我们已经到了这里?
萨卡兹点头,正色道:你说得对,博士。继续向前走的话,我们将走到哪里呢?不吃掉真相就太遗憾了。是你向我发出了邀请——
……或许味道不是很好。
可我真是饿得饥肠辘辘啦。萨卡兹弯起眼睛,光在更细的地方流动,这里也是它们热衷于栖息的地方。——请记住,我想要甜面包。在醒来时,请给我一个。
时机并不早也并不晚,光球坠落完毕,连接也就此双向得到保证。像是对准三明治包装袋那样输入代码,像是跟从肌肉的自动选择,习惯性成立。
两人并肩站立,轻盈而被选择的黑暗再次将她们吞没。又仿若是二位再次丶共同地走入了巨大的口袋:只需要摸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麽东西,但必须走进去才能这麽做;而她们不小心走得有些深丶有些近……
——特蕾西娅走出岔道,回到直线的原点。将已经变成残骸的仪器丶有些扁了的背包还有仍在睡着的学者收整好,萨卡兹终于倚着岩洞坐下。穿梭的无数时间片里她带回一箩筐的疑问,似蘑菇在岩洞生长,体现菌类的极强的生命力,可在“见面”後,这些就慢慢消失了。她不由自主松下力气。总之,还是先好好地睡一觉吧。在那之後……你会做什麽样的梦呢?
萨卡兹在旁边安静地想。我会做什麽样的梦呢……替我梦到吧,博士,哈哈,这个当然还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看到你。她说着,为沉睡的人抹去脸上的眼泪,像对方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里为她那样做的一样。
我依旧要重复这点,毕竟那只是在另一个地方说了的话——我看到你,在一切抖落之前。这真是不得了的幸运。而你并不在我的後面,对吗?
*
地底没有天空,但有方向。制造的夜晚挥霍一空,思考早餐是最亲近的放松方式。“刚好,”研究者宣布,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如专业的……地壳探索员,在进食时可恶地谈起正事(不过她们是自愿上路丶自愿做漂泊的旅人的)。“路也成功炸开来,我顺手测量了一下路程。但空间和时间改变了。算式没有错误,但最新更新的数据是597KM。这麽来看,我们以两条腿战胜了十条腿丶携带疯狂的推进器和助燃剂等的状况,打败了全泰拉的人类数据库。而且,不排除数字马上跳到5970KM——我们就比想象中或许更接近地心,而後时刻准备在显示7950KM时确认此次探险彻底失败,宣布我们都成为面相不太可爱的奶酪饼……”面包馅甜得牙齿相互碰撞,萨卡兹一边偷笑一边摄入过量水分。“总之,数据上涨太快了。很遗憾,我也不知道哪些开始是假象。”
“如果本身我们的起点就在地壳之下?”萨卡兹侧了侧脑袋。“也有很多相似的故事……”
“‘北海的弧度’?”
“唔……不知道。”
“船只明明一直向北行驶,指南却一直向南偏移,而眼前也出现了巨大的冰山,无奈只能折返。有人推测这是船长以为自己走在航线上,实则直接划入了地心的十字路口。他们相信地心与海拥有接口,并用北极圈上空出现的‘水云’现象试图证明泰拉内侧的海洋的存在。”
萨卡兹正努力回忆她们来到入口前的道路。红土上的风土人情可用寂寥二字概括。砖石筑起小巧的房屋,像一只又一只眼睛。路过眼睛时,她们会礼貌地留下几块钱币,好渡过浅而细的河流……她回忆失败,将再一个面包递给学者,说:“哦……”
“简单整理下信息……”基础的环境地质勘查不可避免,水文丶沉积物丶化石,(如果可能的)生物。博士捏着面包边,发挥边咀嚼还能口齿清晰的特技:“——”机器敲打她的膝盖,研究员与她的助手面面相觑。
特蕾西娅赶来解围。她抱起可爱的机械朋友,姿势像是抱起洞xue里生长的萝卜。博士仰起头看她,对方的话语顺势灵巧地落到那不完全是黑色的面罩上。“去看看如何?说不准是和新大陆那样的大发现?”
新发现为狂乱的岩浆喷群,呈现亮的樱桃红色,同类中并不是特别危险的那个。但遇到岩浆本身就很危险,很难想象她们相安无事地在对方的枕头上睡了一整觉。学者小心翼翼地拿出专门用管。如果将两根都插入岩浆中,比如说,一根灌入海水,另一根将喷出高温高压蒸汽,就能发电。然而这里没有海水(事实证明,这话博士说得太早了。剧透了很抱歉),发电对现在的她们来说唯一的作用是知道地表的天气预报(此范围并不通网)。用管将接触的滚烫热流迅速作用冷却,如一块脚印凝在下方。博士提起目标物,又将它迅速扔到地上,洞中回荡清脆的掉落声。
“……太烫了。”
“那我们等一会吗?”
博士摇头。她将使用过的长管细心地包裹好放回原处,使用套装仪内的剪子夹起那块小小的石头。特蕾西娅说:“我想拿着试试……这个应该不需要考资格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