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心口骤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不敬,而是难以置信。谢执一生锋芒,何曾低头认过命运?可眼下,他却甘愿低头,将一切弃之。
他想劝,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顾长安鼻尖一酸,竟红了眼。
他俯下身,长长一叩:“属下……谨遵大人吩咐。”
谢执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去吧,趁天晴,路好走。”
门阖上那一刻,风穿堂而过,谢执的背影瘦削而孤峭,仿佛已与庭院的竹影融为一体。
顾长安心口明白,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屋里只剩谢执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坐了片刻,擡手按了按胸口旧伤。疼意并不猛烈,却像一枚小小的钉子,嵌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窗外,清晰的市井声传来。隔壁有人挑水,木桶的铁圈与井口青石轻碰,“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鸡在扑腾着翅膀,扬起一小片带着尘土的草屑;远处巷口,隐约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
他慢慢站起身,去开了窗,朝隔壁那道不高的墙望了一眼——紫藤垂挂,花穗还在。
就这样沉沉望着,望着,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中天。
直到隔壁小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缓缓关上窗,走到屋内,换上粗布旧衣。接着,他坐到铜镜前,开始往脸上涂抹深色的膏泥,掩盖住原本过于清癯冷峻的轮廓。仔细贴上花白的短须和眉毛,又用炭笔在眼角丶额际勾勒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拐杖,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回身轻轻掩上门。
几步路,便到了隔壁谢昭家的院门前。
叩丶叩丶叩。
谢昭很快开了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老伯,您来啦!快请进,饭菜刚做好,正热乎着呢!”
谢执浑浊的眼睛擡了擡,目光飞快地掠过谢昭的脸庞,在那纯然的笑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哎,好,好。劳烦……姑娘了。”
他拄着杖,迈过门槛,动作迟缓而带着老年人的滞重。
谢昭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絮叨着:“说什麽劳烦,老伯您太客气了。”
饭後,谢昭坐在紫藤花荫下,面前摊着一块靛青色的粗布。
夏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春桃在一旁帮着裁样。她们要给隔壁林婶刚出生的小孙子做一件肚兜。
谢执饭後没走,坐在小矮凳上,远远看着她低头穿针,细韧的棉线在她指尖灵巧地穿过针鼻。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谢执挪近了些,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针的手指。
她左手食指指根处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月牙形浅疤。
那是她九岁那年,非要学着他削梨子,结果刀锋一滑……当时鲜红的血珠涌出来,她没哭,只是扁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兄,疼。”
他心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一边板着脸训她胡闹,心里却恨不得那伤是划在自己身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温暖与尖锐的痛楚,几乎冲破他精心构筑的僞装堤坝。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用这狼狈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老伯?”谢昭立刻停下针线,关切地望向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拍背。
谢执慌忙摆手,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声音嘶哑:“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风了……”
谢昭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您慢点喝,顺顺气。”
待他平息,她才拿起针线:“老伯,您老家是哪的呀?”
谢执顿了顿,用早就编好的说辞缓慢回答:“哦……老家在北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几十年喽……早就荒了,没什麽亲人了。”
“那您……以前家里还有什麽人吗?”谢昭缝好最後一针,咬断线头。
谢执低下头,“有……有个小妹,小时候也爱跟在我後面跑……”
“那她现在人呢?不在了吗?”
谢执呼吸凝住,半晌,才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一句,“……不在了。”
谢昭愣了愣,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触到对方旧伤,连忙压低声音,歉意道:“对不起,老伯,我不该问的。”
谢执摆摆手,目光却牢牢落在她脸上。
那抹歉疚的神色,仿佛与从前那个小姑娘重叠了过来。还是一样的心肠太软,总为别人的伤悲动容。
他偏开头,极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一问也无妨。她走的早,走的干净,反倒是我,茍延到如今,不知算不算呢……赎罪。”
谢昭一愣,随即轻声劝慰:“老伯别这麽说,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谢执喉结一滚,低声应道:“也许吧。”
若能日日就这麽看着她,听她说几句话,哪怕茍延残喘,也确实算是活得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