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40)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十六日
博陵陷!
荥阳陷!
洛阳陷!
封常清在武牢关大败,且战且退,不数日,东都洛阳已入叛军之手。
“朕已下了决断,令太子监国,朕则披挂亲征,先复东都,再收河北,诛此逆胡!”
皇帝走到南墙边,推开了一扇窗。冬日的清淡阳光随着凛冽的寒风直入殿内,投在他的脸上,加深他双颊的阴影。
这是十天之内皇帝第二次表露亲征之意。杨国忠只觉口中苦涩得说不出话,却不得不说:“圣人!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人万乘之尊,何必亲身犯险!”
他读书甚少,这“千金之子”的掌故,还是前几日跟人学来的。
“朕去岁秋天就曾想传位太子,只是水旱灾患不断,朕不想将灾祸留给儿孙罢了。如今逆胡作乱,朕若不亲自平定此事。难道要留一个陷落的东都给太子吗”皇帝淡然道,“何况太宗皇帝也曾亲征……”
他语调虽缓,却在最末一句倏然停住,透出一二分焦灼。太宗皇帝当时命太子监国,自己亲自征讨高丽,在外一年有馀,却以退兵告终。到了高宗皇帝的时候,大唐才和新罗联手灭了高丽。
杨国忠想的却不是这个。太宗皇帝驾崩时五旬有馀,亲征高丽时不过四十几岁,尚在壮年,出征归来之後也难免一身病痛,只能将政务交给太子李治。可当今圣人呢他七十岁了!纵是皇家养尊处优,不似民间伛偻老翁。可他难道以为自家还是那个年少英发的临淄王麽太子一旦监国,可就未必肯将权柄还给圣人了——况且圣人还不一定回得来!他定了定神,还想说话,皇帝摆了摆手:“朕走後,你要尽心辅佐太子。”
杨国忠无法阻止,诺诺退下。他回到宣阳坊的宅中,立刻遣人请了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过来,所幸诸杨宅邸相连,二位夫人很快便到了。虢国夫人最是机敏,见了他的脸色,不由得失声道:“至尊当真要抛下我们麽”
杨家姊妹俱与皇帝有情,虢国此语倒有一半是发自真心。杨国忠心头妒忌有之,愤恨有之,忧惧有之,冷声道:“你若是有什麽手段教至尊不抛下你,此时也该使出来了。太子厌恶杨家已久,他一朝临国,你我性命只在旦暮之间。太子可不会如至尊一般怜惜你!”
虢国一噎,皱起了眉。她眉间贴着一片小鸭形的花钿,皱起眉头时小鸭变形,看去有些可笑——她素来在意容貌,不肯蹙眉,深恐肌肤生出皱纹,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急急道:“你劝不住至尊了”
“至尊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却在晚年遭逢叛乱,而况那逆贼还是他一向信重的人,岂不羞怒他想亲征平叛,全了自家的英主名声,赢得後世史家赞誉笔墨,也是人情之常,我如何劝得住”
“我早说过,你何必时时为难太子!如今太子临国,我们都要受你带累!否则,我和大姊毕竟都是太子的亲家,也不必惊怕至此!”虢国也压不住躁怒之意。
她和大姊韩国夫人的确都是太子的姻亲。她儿子裴徽娶了太子之女延光郡主,韩国夫人的女儿崔氏则是太子长子广平郡王李俶的正妃。
杨国忠嗤笑:“我儿尚了万春公主,我是圣人的亲家!那又如何!你想不受牵累,除非你从此改姓!你既然姓杨,就休想只顾你自身荣辱!你强拆强夺韦嗣立的旧宅,只还了韦家十亩空地,那时你可曾想过养德惜身!你的夜光枕世所罕见,旁人情愿献与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是天子三姨!你枕在夜光枕上,可曾想到今日之祸!”
“你!”虢国大怒,却也知道此时内讧无甚好处,强自稳住心神:“纵使至尊下了制书,令太子监国,太子敢接这道制书麽至尊就不怕太子有异心”
皇帝曾经一气杀了三个儿子,当时的太子李瑛也在其中。二十年过後,长安臣民说起此事,仍是心存馀悸。
韩国夫人在诸姊妹中年纪最长,性情却最温柔,不如虢国飞扬恣肆,思虑则较为深远。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圣人年事已高,既已决定亲征,大约……他早已有所预备。”
杨家正堂四壁涂满芸辉香草的汁液,洁白芳香。室内燃着熏笼,那香味在空气中浓浓地流淌着,伴着墙角白玉漏壶不紧不慢的滴水声,交织成一片富贵安闲的气韵,正适宜静坐对谈。
但堂中没有一个人的心静得下来。圣人“有所预备”,预备的不是压制太子异心的手段,而是他自己在路上驾崩的情景。换句话说,圣人知道他未必能活着返回西京,而且也不十分在乎。
“如今唯有教贵妃向圣人请命了。”杨国忠低声道。虢国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看向韩国夫人:“大姊,你意下如何”
韩国夫人拿起面前案上的玉杯,小口啜着杯中温热的羊乳:“贵妃在宫中看似荣宠无极,却也时时如履薄冰……我们若是催逼她,使得她逆了圣人的心意,反而……得不偿失。”
杨国忠狐疑地打量韩国夫人:“贵妃机警,自然懂得分寸,不然何以盛宠多年又何须我等忧心!大娘你还有旁的心事”
韩国夫人忙辩解道:“我不过是担忧罢了。当年贵妃也曾惹恼了圣人,圣人两次将她遣出宫外……”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虢国不以为然,“况且当日圣人心里难过极了,整整一日不进饮食,最後还是将贵妃接了回去!”
杨国忠蓦然冷笑,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紧韩国夫人的脸:“大娘,你只生了一个女郎,嫁的又是太子的长子。陛下出征,太子登基,你的女儿广平王妃便是太子妃,来日的大唐皇後。你可是存了这个心思”
虢国瞬间冷了目光。
“并非如此!”韩国夫人连连摆手,“那孩子无非以为,若是陛下亲征,广平王说不定就能随扈。”
“好教广平王平叛立功”虢国诧异道。
杨国忠冷冷道:“她是李家妇,当然要为李家谋划!”
去年正月命妇们的宴席上,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对安禄山的夫人康氏百般讥讽,而康氏是安禄山微贱时所娶,偶然跻身京城贵女之间,没有反诘的急智和胆气,只能不住退避。崔妃看不过眼,讽刺了裴柔几句。杨国忠气量褊狭,对此事一直记恨,如今总算寻到了发作的机会。
韩国夫人苦笑一声,面色难堪:“她说,她不是想教广平郡王平叛立功,而是……”
“我说了多少回了!你要说什麽话,做什麽事,总要先同我商议一番才是!你好歹是我李家妇!”李俶挟着一身寒气,急匆匆进了门。
崔妃坐在案前低头看着什麽,闻言擡起头来。她喜爱红色,今日却穿了一件月白襦裙,外罩淡黄锦衣,看去颇为清雅。李俶厌她日久,没有心思细看她的妆扮,压低了声音斥道:“就算祖父有意亲征,令父亲监国,此事也只能由祖父自家决断!此时不论父亲,还是你我,都须万分谨慎,绝不能露出半点异心,使祖父以为父亲意欲染指朝政!”
崔妃眼神变幻,最终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在面前的那幅细绢上。绢上墨色浓淡有致,意态清远,却是一幅纯用水墨画就的山水图。李俶见惯了她的骄横面目,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训斥,必然出言对骂,不料她什麽也没说。他错愕,低眸去看那长长画卷,却见绢上画的是雪後江山的景色,江流无尽,直向天地之外,山色清杳,介乎有无之中,枯树苍松,竹篱茅舍,令人胸中烦恼为之一消。
“这是王给事的画”李俶对当代诸位名家的画风并不陌生。这画法度独绝,仅用水墨勾勒,并无皴染,画者除了给事中王维,还能有谁
“正是。”崔妃嫣然一笑。李俶本来怀着满腹怒气,被她这麽一岔,竟不知说什麽了,悻悻道:“你倒有闲情看画。”
一旁的婢女忍不住道:“大王,娘子……娘子知道大王和建宁大王都……都渴望上阵杀敌,建立功业,所以才……”
李俶心中一动,放缓了语气:“所以你才劝阻韩国夫人,希望贵妃与杨家不要阻拦祖父出征”
崔妃仍旧没有说话。
李俶不由得发怔。过了半晌,他温声道:“多谢你。只是,你好歹是我李家妇……”他进门之後第二次说出这话,唯语气截然不同,“你说的话,他们总归要算在我和父亲身上。以後,还是先与我商……”
“你放心。”崔妃擡眼,眼中闪过一缕狡黠笑意:“我确实告诉阿娘,我盼望你随圣人出征。只是,我与阿母说的是……”
她脸上未施铅粉,肌肤在灯光里分外剔透,眼眸明亮,一如画图中的清江水。“我说,我恨你到了极处。我想要你出征,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若是受了伤,我就可以别嫁了。”
李俶瞪视着她,彻底噎住。崔妃又眨了眨眼:“阿母信了。”
俄顷,二人同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