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63)天宝十五载七月初四(中)
“异……心”
殿角的银漏壶水滴声促,浮箭渐次上升,狸奴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原来,李猪儿要她小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常去禁苑中寻哥舒翰”安禄山问得平淡,狸奴却不能不慎重思虑。她并未藏掩过自己去禁苑的事,且禁苑就在宫城旁边,此事远远算不得私隐,宫中随便哪个内侍丶侍女都能探听到。陛下忽然说及,必定有比此事更深的疑问。她迎着安禄山的目光,答道:“是。哥舒将军如今的境况不好,我看了不好受,便时常照拂一二。”
“败军之将,有什麽好怜惜的”安禄山嗤道。他喝了一口水,仍未按捺住上涌的火气和羞恼,又道:“我将他关在禁苑里,已是优待了!”
哥舒翰为求活命,写信替安禄山招降李光弼丶郭子仪丶来瑱等将领。但诸位将领没人肯降,反而回信斥责他不能死国。安禄山愤而将哥舒翰囚禁在神都苑中,也不要他做什麽宰相了。狸奴叹道:“我知道哥舒翰将军昔年对陛下多有不敬之处。我在长安时,为此常与河西的武人争执。说来不怕陛下笑我,那年为了与河西的武人们争抢球场,我还当衆演了一回‘透剑门’呢。”
“我听过。多大的人了,还做这种傻事!”安禄山斜睨她,俨然也觉得好笑,“不过,武将的儿女,就该如此。”
狸奴吐了吐舌头,续道:“但哥舒将军受了大唐皇帝的乱命,大败潼关,又教我们的人抓了,难免心情郁结。他颈上的伤口又没好全,若是因此病重,竟至不治……别的唐军将领听了,恐怕会有些寒心。”安禄山笑起来:“这样说,你是为大燕的大业着想”
狸奴说完,才发觉自己竟无意间用了张忠志那一日的话:少抢长安士民的金帛,是为了占稳长安,善待俘虏,则是为了让旁人归心。她不去细想,只道:“陛下见笑,我实不懂什麽大业丶大计。我想,哥舒将军从前是与陛下一样威震四方的将领,也是一位大英雄。”安禄山挑起眉毛。狸奴道:“我不爱读书,但我听薛四郎说过,自大唐建国之初。直到睿宗皇帝时,官员出将入相都是常事。文臣和武将分作两途,甚至渐渐有了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是这二三十年的事。到了今日,我们武人……才是真正的一体。效忠于哪个皇帝,并不紧要,因为……只要一个武将手里有兵,哪一个皇帝都要猜忌他。”她一弯嘴角,绽开一个嘲讽又无奈的笑容。安禄山稍稍一怔。他第一次在这孩子脸上看见这种神色。
“哥舒将军屯兵潼关,大唐皇帝时时疑心。故而他只得引兵出关,这不必说了。就连陛下,如果不曾时时受到杨国忠的中伤,没有受到大唐皇帝的疑忌,想来……也未必愿意起兵罢”
“大胆!”侍立在旁的李猪儿高声斥道。安禄山面上喜怒难辨,做了一个手势,让她接着说。
“昨日是陛下,今日是哥舒将军,来日是李光弼丶郭子仪,谁也逃不了。以此而论,我们武人,才是一体。”狸奴重复了一遍,“我生来蠢钝,不敢评断陛下的深远谋划。但我想,我们武人,哪怕成了对头,也要善待彼此。要麽在战场上杀了他,要麽……就好生待他。”安禄山静了数息,指着案上一只鎏金飞狮纹的银盒,对李猪儿道:“赐给何六娘。拿回去盛胭脂罢。”後一句是对狸奴说的。
她谢了恩,将银盒放进袖里,忽听安禄山又问:“所以你是怜惜哥舒翰的境遇,而不是与他手下的人有什麽交谊”
狸奴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冻住了,手掌则猛然沁出了汗。她简直怀疑那汗水多到填满了手中银盒上飞狮的纹路,下一刻就要滴下来。她擡起头,一脸受了伤害的样子:“谁和陛下说的”
“是谁说的又有甚相干若我真心疑你,你今日岂有自辩的机会。”安禄山显得格外耐心。他的耐心让她颤栗。她缓缓道:“在长安时,我确与河西的人有过一些交谊。这些事,突斤丶为辅兄他们都晓得。但……”
“你到底为何不想嫁给为辅”
“我另有钟情的人。我只是……”狸奴低低地吸鼻子,“我只是不知道他想不想娶我。”
这是一句小小的真话。在最恐惧的时刻,说出最私密最卑微的真话。或许她正要借这句真话纾解她的恐惧。也或许,她是要借这一种真诚化解她的危机,在她敬若神明亦畏若神明的安将军脚下。
“陛下,为辅兄很好。可我……我不知道。”安禄山没有追问。塞北的外族男女从不在意女子贞节,男女在婚前尽可任意交游,而两京的贵人们看似持身以礼,私下里也未曾稍逊。他活到如今的年岁,实在已经见过太多伤己伤人的情事。他示意狸奴向前几步,手掌抚了抚她的头顶:“为辅是很好。我亲生的儿子,没一个及得上他。”
狸奴骤然擡脸,栗色的头发快速扫过他宽厚的手掌,又大又圆的蓝眼睛里满是震惊。安禄山被逗笑了,忆起了年轻时在辽西山中见过的那些野麃。那些野麃一受箭矢惊吓,尾巴上的白毛就一蓬蓬倒竖起来,当真傻到了极处。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全未想过今日的光景。
“你方才不是说武人才是一体吗武人的缺憾也正在此处。一个武将有谋略,有勇力,体恤士卒。故而能与部衆成为一体,受人爱戴。可他的儿子,却不见得能受到一样的爱戴。我死之後,只怕……”他摇头,匆促地移开话头,“你回去想一想罢。”
“安将……陛下,不要说那个字。”狸奴道。
上元节登楼观灯时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了。安庆绪那个似乎要去摸刀的举动,她当日就想忘掉,却始终不能。她觉得,大约陛下说的也是真话。
李猪儿送她出殿,右手借着衣袖掩盖,比划了一下,似在指点她什麽。狸奴暗自思索之际,张忠志迎了过来:“没事罢”日头极亮极热,她身上的汗水几乎立刻干透了,继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焦躁。她加快步子,出了徽猷殿的院门,才压着声音道:“是谁在陛下面前说我对……”
张忠志皱起眉:“什麽”
“河西……是你吗”狸奴质问他。
“你是说……”张忠志愣了一会,眉头拧得更紧。他回到洛阳,尚未除下戎装就忍着疲乏进了宫,先是一片诚心为她所拒,悬而未决,又遭到猜疑,也不由得怒道:“我为何要如此害你”
“除了你,还有谁要这样做!”狸奴信口嚷道。她其实没有凭据,但满腔的愤懑总要有个去处。
张忠志气得笑了,反问道:“我要是不肯顾及你的心意,径自求陛下将你赏给我,你以为陛下会拒却还是何将军会拒却我害你,于我自己有什麽助益我向陛下检举,说我爱慕的女人有通敌之嫌,难道我的脸面就分外有光彩我是想要你,可也不是想杀了你!”
“我……”狸奴嚷出那句话就後悔了。四分是後悔,六分是骇惧。她抹了把脸,软了声气:“对不住。我……我……你想娶我,我……”
“我在潼关遭了一些艰险,受了一些伤。受伤的时候,我想起我阿弟,还……”张忠志勉力平复呼吸,“罢了。”
狸奴不敢说话。
“我还不至于这样害一个女人。我的战功,是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烈日下他身披铁甲,形貌瑰伟,说这话时自有一番掷地有声的气度,“战场上也罢,战场以外的所在也罢,我们难免要用手段。对男子麽,兵不厌诈。对女人麽,当真不必——倘若有想要的女人,强抢就够了。只是,我没有过真正想要的女人……如对你这般设法周全,还是第一遭。我也……”
“我信。”狸奴舔了舔嘴唇,瑟缩道。他凝视着她舔舐嘴唇的样子,半晌才说:“我可以替你查一查。”
狸奴回了家。她回的不是尚贤坊何家,而是河北军初入洛阳时,她的养父何千年在尚善坊暂住的那所宅院,过了天津桥就是。
何千年死去,安禄山将宅院又赐给她。宅中的仆婢见到她,纷纷迎上来问好。她叫婢女送上纸笔,自己在书案边坐下,取过一锭松心墨,慢慢研磨。
羊毫蘸满了墨,剡溪的白藤纸在案上铺开。笔尖还没落下,两滴泪水先已滴在纸上。她抿着唇,撤去那张纸,另拿了一张。
又一颗泪水掉在纸上。她睁大眼睛,瞪着水迹看了半天,摇摇头:“他要笑话我,就尽情笑罢!”反正,读了这封书信,他无论如何都要嘲笑她的。笑就笑罢!她依着小时候两个人摸索出的一套“暗语”,将一整张纸写满了语意不明的字句,然而她要说的,实则只有几句话。
“薛四,陛下疑我是否忠于大燕。”
“薛四,形势甚急。你娶了我,可以麽”
“我晓得我给你添麻烦了。求你了。”
封好书信,命人送出之後,她坐在宅里发呆许久,才起身洗了脸,换了衣裳,重又出门去了禁苑。
“你又来做什麽”哥舒翰看着她打开门上的锁链,厌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