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74)至德元载八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下)
……所以,那个“不成”的男子就是杨判官。妇人们几乎同时想清了这件事。
“当真可惜了。”有人情不自禁,悄悄对同伴叹道。
“可不是麽。家世那样好,相貌那样美,身量也那样高……”又一个人道。
“咳!人哪能事事如意,事事齐全呢!”这句话说得略微大声,同伴连忙捏了捏说话的人,向杨炎笑道:“杨判官客气!”“小娘子性子又好,又肯出力,这几日替我们省了不少气力。”“正是呢。”衆人纷纷道。
另一些人心思更灵敏,或者出于某种隐秘的悲悯,料到了更深一层。那胡人女郎说,她的情郎不肯让她生孩子。那情郎是杨判官,那麽他拒绝她的求欢,是因为他“不成”,还是因为胡女卑贱,不配生下贵人的孩儿不论是哪一层,这个胡人女郎都太可怜了。贵公子当衆显露的珍重温存,初时或能使妇人们艳羡非常。然而她们一旦想通此节,便只觉出这女郎的可怜:毕竟,那份温存,多半只是源于“不成”的歉意。
杨炎自然留意到了妇人们悲悯的目光。那些目光,有五六成给了狸奴,馀下四五成先投向了他,又落回她身上。她们显然认为她受了欺侮。他固然晓得自己快两日没来寻她是一件错事。可如今瞧着衆人悲怜的情状,不由得再次估量这件错事到底多麽重大。
“今日是晦日。”他走出几步,就急急解释,“上午照例要聚在主帅幕中议事。有好些军务须得今日报与程将军,所以昨日我理事到深夜,没去见你。议事一毕,我便出来寻你了……饭也没吃。”说到最後四字,声音渐次弱了下去。
——没人想过,杨判官这张脸,竟能作出一种大约可以唤作委屈的神情。狸奴也没想过。她咽了两口唾沫,呆滞道:“我丶我知道了。”旋又觉得不对,将两腮鼓起,“可是这些又不能怪我。”
那意思很明白了。杨炎利落地认错:“那日我不……”
“那日你为甚生气”她截断他的话。
杨炎这两日埋首于庶务,头脑反而清明了一些,知道有些事一时半刻讲不清楚,看了看天色:“我们去吃朝食罢。我明日到高平征粮,今夜就走,你与我同去乡民说这个时节多雨,我恐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入夜时难免害怕。”
後面那话漏洞百出。就算他害怕,她也不会害怕的。况且,如果她害怕,他难道就会与她同睡一榻麽如果他不与她同睡,高平和上党又有什麽分别但狸奴仍旧气恼他那日拒绝她,不愿再提同睡的事,以免徒然伤了自己的颜面。她撇嘴,有意讥刺他两句,忽又念及他胃肠不好,耐不得饥饿:京中与外州的官署,按例皆在上午视事之後会食,他没与同僚们一同用饭,捱到此刻,必定饿极了。
“去吃!”她嘴里说着,擡起肩臂,要脱下他的衫子。杨炎按住她:“穿着罢。”
隔着衣袖,她小臂的肌肤仍能感到他手心的温热,那点温热与她披着的男子衣衫上的馀热连成了一片。他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这般举动。她的脸上又是一红,耳中听得他的低语:“只是这样,就惶窘至此,也敢日日作乱,吵着要那样”
“这样”和“那样”两个词,他说得轻,吐字则极清晰丶极缓慢。关中人的语音与河北有别,他说到此处,鼻音韵尾仿佛有些缱绻的意味。
“幽州的女郎,不是无所畏惧麽”杨炎纯然出于疑惑似的,又追了一问。
他语声动听,仪态温文,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诚心就教的年轻子弟。狸奴口干舌燥,唯觉凶险:“就,就是无丶无所畏惧。”
“当真”
狸奴立即没了声响。河西的武士们说过,杨炎是个有手段的人。倘若她还敢直着脖子说“当真”,他说不定会拿出什麽手段惩治她。她只恨今日出门没有骑马,不然至少可以缩到咄陆的肚子下面去。这些天来她占尽先机,欺得他无路可走,此际却落荒而逃,被迫退守一隅,不晓得敌军究竟要从哪一面进攻。
他不怕她了!他怎麽就不怕她了!
她四下里乱看,瞥见坑里的生菜,飞快攫住另一个话头:“咳咳,你……我是说,既是多雨,你……你可要好生照看粮仓。有漏水的地方,尽快修补好。存放军衣布匹的所在,也得仔细检视。”说到後头,越说越流畅。
杨炎扳回一城,松了一口气。对付这个女郎,可比对付河西的武人们困难。他实则也不知,倘使她照旧答一句“当真”,他又当如何应对。难道他真能与她“那样”麽方才这两问一答之间,他的脸面也用尽了。
用兵之法,虚虚实实。从楚国令尹子元到後齐的祖珽,时时有人用空城之计,自是因为它有效。他不动声色,作出器量宽洪,不忍心再为难她的样子:“我昨日带人从城北过,正是去检视粮仓。”
两人相偕离去,妇人们没了顾忌,各自啧啧感叹。有後来的人见了,问道:“阿姊们说什麽呢”
“那个杨判官,就是那个生得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