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90)至德元载九月二十三日
幽州的边军将士出入生死之间,中刀中箭是寻常事,狸奴从小见得多了。养父何千年有时领兵出战,受伤归来,她母亲安氏身为妾室。虽然侍奉在侧,换药擦洗,但回到自己房中时,俨然也不十分忧虑,饮食睡眠一切如常。狸奴便以为,幽燕儿女合该有这样一副看淡生死的气概。
但如今她明白了。那当真只是因为阿娘不爱他。
于是她既冷静地亲手为杨炎敷药,给昏迷发热的他喂水——那份冷静似乎也正是从安氏那里习得的——却又已经五内如焚。在这漫长的两个昼夜里,她坐在榻边,望着他昏睡的样子,反而无数次想起她的阿娘。
“……你母亲看似柔弱,实则也比你更像一个河北人!你不够狠心,河北的人要欺侮你。你又不够听话,长安的人也要害你!”
为辅兄将她带离凝碧池的那一日,曾经对她这样说。她懂他的意思。边地与长安不同,在边地,有太多事情不必过于遮掩。爱欲渴念不必遮掩,弱肉强食丶同类相残亦不必遮掩。在长安,万事都要有一个名目,譬如上皇夺取儿妇,也只能让她先出家为女冠再重新入宫。大唐至今已历一百馀年,渐渐没了得国之初的粗糙习气,如太宗文皇帝杀了兄弟又径自纳了弟妇的事,如今不大会有了。而河北的部落兵仍旧保有草原风俗,男子以力相斗,以勇相争,女子从一个男子身边到另一个更强大的男子身边。有些女子也便只将丈夫看作这一刻供给衣食的家主,不会为他们献出真正的热泪和忠诚。这个适世的法门,使她们少了许多烦恼。也因此,阿娘认为,她应当嫁给张忠志。因为他是河北最出色的一位年轻将领。
然而此刻狸奴在想,阿娘当真一直是那样的吗阿娘是否也曾经爱慕过一个男子,为他在战场上受的伤而流泪痛心阿娘可也曾唱过那首歌,那首属于边地女子的歌
“……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百媚在城外,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
人在过分困倦的时候,往往会无端忆起各种渺远的丶斑驳的旧事。她取下敷在杨炎额上的帕子,再次用冷水浸湿,脑中闪过的却是小时候给薛嵩包扎他臂上的刀伤的景象。那时他们谈不上相熟,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自然也不肯搭理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女郎。直到狸奴使出她惊人的气力,揪住了他。她解开薛嵩臂上那块乱缠乱裹的布,重新给他擦了伤处,裹了一块洁净的白布,仰着脸告诉他:“以後要好好包扎。否则,伤口化脓了,你就死了,或者,就要将手臂截去。到时候你还怎麽给安将军效力,给大唐效力”
那时她还小。她以为,金疮及骨丶马革裹尸既是常事,那麽人力所能及的,也不过就是好生包扎伤口。殊不知,伤口包扎得再用心,也不如不曾受过伤。
“何娘子。”
“怎麽”
狸奴转过身,眼睛被阳光刺得眨了几下。张复伏法之後,他初时派来的两名侍女已经被发卖。如今的这两个侍女,是程千里得知杨炎遇刺後叫人送来的。
“程将军来探望杨郎。”侍女轻声道。
这其实不是狸奴第一次见到程千里。
当年突厥降将阿布思叛归漠北,程千里奉命率军征讨,在西域将之擒获,带回长安。她记得,就是在契苾姊姊受伤後不久,皇帝在勤政楼设了大酺,命程千里在楼下献俘,在朱雀天街上将阿布思斩首,借以威慑四夷酋长。那日她只遥遥望了一眼程千里的身影,没想到他这般魁伟高大,竟似不逊于哥舒翰。
程千里问了几句杨炎的伤情,狸奴一一作答。程千里道:“我听说杨郎曾经吩咐,不要为难那个刺伤他的民妇。”
“是,还望程将军开恩。”狸奴道。
那个妇人的丈夫,是当日死在府衙的团练兵之一。那个团练兵并非死在杨炎的刀下,而是为他带来的朔方精兵所杀。程千里看了看榻上的杨炎,沉着脸色道:“那妇人触犯大唐的律法,就算事主求情,也不该饶恕。”
狸奴咬了咬嘴唇,道:“那妇人虽然有罪,但她不曾一心置杨郎于死地,下手时,也偏了几——”
“若是饶了她,以後旁人纷纷效仿,又当如何那一日我们杀了多少人,若是每个人的父母妻儿都来刺我和杨郎一刀,又当如何”
狸奴低下头,不再说话,又给杨炎换了一块帕子,盖在额头上。
程千里目光扫过她生着薄茧的手指和虎口,放缓了语气:“我听说何娘子是长安万年县人。”
“是。”
“我就是万年县的。”程千里叹了一口气,话中有些若隐若现的伤悒之味。
狸奴淡淡笑了,两扇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下去,半遮了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