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落下,映在他的衣上,也映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面容冰白秀美,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当他缓步走过小径时,道旁盛开的芍药都要为之低首。
亭外悬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风徐来,帘幕飘起,还不等侍从打帘,便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令之走入亭中。
他停在杨桢身侧,很自然地看向棋盘。
黑白二色的局势极为严峻,已经走入了绝境,任凭怎麽看都无法从中寻出一条生路。
杨桢执子的指尖悬在半空,即将落子,却迟迟未动,始终没有落下那步棋。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裴令之确定了杨桢想要落子的方位,说道:“这样不行。”
“那该如何?”
裴令之随意地从旁边抓起数枚棋子,挑出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紧接着,他又拈起一枚黑子,跟着落下。
啪!
啪!
数声轻响不断响起,一枚又一枚棋子应声出现在僵死的棋局中。
直到手中最後一枚棋子落下,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会这样。”
从他开始落子时,杨桢的眉头就皱紧然後松开,此後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杨桢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等同于自杀吗?”
黑白二子各自都被堵死大片,可谓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唯有右下角一片不起眼的地方,胶着的局势彻底松动,是棋盘上唯一的活眼。
裴令之道:“死中求活,是唯一的办法。”
杨桢支颐的动作顿住:“没有别的路可走?”
裴令之道:“否则便是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杨桢扬手一甩,棋子当啷砸上棋盘,伴随着剧烈震颤,黑白棋局乱成一团。
“好吧。”杨桢无奈道,“你的棋艺胜于我,听你的。”
丢下散乱的棋局,他擡起头,注意到裴令之微湿的发梢,惊异道:“这麽隆重,还要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裴令之轻提衣摆,在杨桢对面落座,闻言一哂。
杨桢收敛笑容,认真问道:“怎麽了?”
裴令之神情不变,如实将今日出门的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听到一半杨桢就变了脸色:“你没事吧!”
裴令之道:“事发时我正在一家店铺里,所以侥幸无事。”
杨桢松了口气,略带馀悸地按住眉心:“还好还好,你要是出了事,我这辈子都别想回去见阿菟了——小子大胆,竟张狂至此!”
最後一句语调沉落,杨桢素来自重名士风度,这已经是极为不满的表现。
“死数十,伤者更多。直到现在,王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做出任何表态。”裴令之看着杨桢,平静道,“王氏的气焰太盛,这不是能够长久的征兆,如果坐视他们继续这样张狂下去,南方世家很可能为其牵连,一损俱损。”
杨桢一手支颐,另一手轻轻敲击桌面,思索道:“有道理,你觉得该怎麽处置?”
裴令之静声道:“王七郎惹出血祸,就以他的血来平息,岂不正好?”
话音落下,杨桢轻嘶一声:“王氏不会同意。”
裴令之垂下乌黑的睫羽,掩住眼底倦色。
他自幼生在钟鸣鼎食的世族,非常清楚该如何说服杨桢。
“由不得他们。”裴令之面上一切情绪褪去,漠然道,“王氏尚未跻身裴丶杨丶沈一流门第,气焰却犹有过之,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他们很难认清自己的身份。”
“何况九月,皇太女即将南下,距今不过寥寥数月,王七郎犹自不肯收敛,倘若传至东宫耳畔,对南方来说,又会凭空生出多少麻烦?”
“王氏非一流门第,惹出祸端,却要南方各族与其共同承担吗?”
裴令之看着杨桢蹙起的眉,确认杨桢的心神已经被他说动大半,于是图穷匕见,平静作出最後的论断:“王七郎唯有一死。”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竟然径直准备离开,丝毫不打算等杨桢细细思索。
“你说得对。”
杨桢擡起头来,眼底清明冷酷:“事已至此,只好请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