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石碑上的内容,与裴令之的猜测并无不同。
它记述了文宣皇後的生平,大篇幅刻画了文宣皇後做公主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她下嫁皇帝後夫妇二人琴瑟和谐的恩爱情谊,再往後一笔带过国破家亡的惨痛,赞颂文宣皇後的种种品德。
很显然,这篇辞藻华美丶记述全面的碑文,绝不会出自皇帝或景昭之手,中规中矩丶文辞动人,拿出去可以直接放进史书里当做文宣皇後的小传。
它没有太真挚的感情,却很标准。
第二座碑的字迹很秀气,但以裴令之的眼光看来,有些稚拙。
那是景昭年幼时所写。
景昭至今不以文采闻名,她没有继承皇帝的天赋,年幼的皇太女更写不出足以流传千古的悼词。
但世间文章,唯情可以动人。
拜过第二座石碑,裴令之差不多猜到了第三座石碑上的内容出自谁。
他看向碑面。
刻碑的工匠技艺的确惊人,能将文稿的字迹一丝不茍誊录至碑上,就连景昭年幼时稚气未脱的笔迹都能拓出八九分神韵。
裴令之愣住了。
眼前碑面上,的确是皇帝年轻时闻名天下的一笔出衆书法,足足保留了七分相似。
正因如此,他仿佛能透过碑上纵横字迹,看破纸面上那淋漓的笔墨。
一只无形的手自虚空中伸来,攫住了裴令之整颗心脏。
看到碑文的第一眼,那种难以言喻的凄楚随之而来,铺天盖地,就像巨浪当头而下,避无可避。
碑上唯有三行字。
哀之。
哀之。
哀之。
从右向左,一字排开。
越是往後,那字迹便越趋近狂草,笔锋几乎要深深穿透整座石碑,裴令之不忍再看,匆匆移开目光。
景昭照例拜下去,起身时稍微晃了一下,不等裴令之伸手去扶,她已经站稳身体。
“天快亮了。”景昭没头没脑地说。
的确,现在已经趋近于黎明,但天边的风雪与黑夜凝成一气,似乎根本不打算消散。
京城的冬天寒冷,每逢下雪,一整天天边都笼罩着不散的阴沉。按照如今的雪势,一时半刻很难看到第一缕天光。
景昭走进碑亭里,靠着石碑坐在地上。
不远处禁卫和侍从们探头探脑,很想过来送伞,却又不敢打扰。
不知为什麽,景昭笑了笑。
“母亲。”她低声道,“我快要成婚了。”
“父亲很想你,你如果能听见的话,可以趁半夜去找他,白天就算了,听说鬼魂怕太阳。”
“我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好看吧。大婚的时候你可以回来看看,我小时候你发过愿要看我出嫁——虽然现在是他嫁进来,不过也差不多。”
她低声说着,瞥见裴令之折回第一座石碑旁,神情有些诧异,轻咳一声,拍拍身边地面,示意裴令之坐过来:“天快亮了。”
裴令之:“嗯?”
“天亮了我们再走。”景昭毫不客气地道,“坐下,陪母亲说说话。”
裴令之发现景昭是在认真的提出要求,而非玩笑。
他也坐下来,又担忧倚靠石碑不够恭敬,动作有些僵硬。
石碑另一侧,景昭随意靠在碑上,低声说着什麽。
注意到裴令之的眼神,她拍拍石碑,意思是别客气。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
他模仿景昭的模样,有些生涩地清了清嗓子,在心里轻声向文宣皇後问好。
亭外的雪更急了,鹅毛一般飘落,遮挡了全部视野。
也遮住了第一座石碑底部,两处不尽相同的石材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