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工作日,早起出门兵荒马乱。
手机的唯二作用是起床闹钟和看公交app赶公交车。昨业的微信消息只在纪忍冬心里模模糊糊留了个影儿。
趁着在公交上摇摇晃晃的功夫,她给卢卡回了一句“不见不散”。至于另一条,她没功夫处理。
下了公交,她快步穿越碧草如茵的校园,路过几栋哥特式建筑,推开一扇有着两百年校史的厚重木门,爬上盘旋的楼梯。
历史系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纪忍冬穿过人群来到椭圆形长桌的一端坐定,熟练接好麦克风。她高高扎起长发,一件米色Lululemon西装内搭黑色背心,舒适又干练。
学术写作工作坊是学者们自发的写作交流平台,主持人由各领域学者轮流担任,自定主题,自由争论。纪忍冬作为本周的主持人,选定了主题为“脆弱的真相”。
“历史写作从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人类对自己来处的诚实探索。”纪忍冬把平板电脑抱在臂弯,一双狐狸眼从容扫过会议桌,“对史学书写最大的误解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学历史就是在背书,另一种则是,搞历史的都是撒谎精。”
“难道不是吗?”有人提出质疑。
“在我看来,对历史学研究最贴切的比喻,是搞情报工作。”纪忍冬技术性停顿三秒。
看到在座各领域学者狐疑的表情後,她才心满意足开口,“搞历史和搞情报,都是在一大堆或真或假丶或有用或没用的情报里面,挑出我们认为有用且真的材料。用这些材料互相印证,形成一条证据链,最终来还原出一件别人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
“连隔壁州种玉米的农民都知道,白宫发言人谎话连篇,政府工作报告也对普通民衆的生活充耳不闻。历史上的政客向来如此,你们所做的,不过是把前人的谎话编织成新的谎话而已!”质疑者紧逼不让。
“谢谢你的质疑,学术需要在讨论中发展。”纪忍冬正了正腰板,身体笔直得像一艘待发火箭,“正是为了避免这类偏颇,才会出现乡村史丶城市史丶口述史丶女性史等。”
“我相信这些互相驳斥的分支领域正在试图拼凑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带领我们不断接近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真相。”
纪忍冬忽然歪头笑笑,一双酒窝甜得像两汪毒酒,“请问,您还有什麽疑问吗?”
坐在她旁边来自文化研究专业的奥德丽偷偷向她竖大拇指,“纪,做得好!”
今天的发言,纪忍冬是带着一股怨气讲的。因为早上查邮件时,她发现她申请的研究基金又双叒叕被拒了!
这份提案她打磨了三个月,系里的同学丶教授都赞不绝口。可换来的是和躺在垃圾箱里的几十封邮件一样的陈词滥调:“感谢你对本基金的兴趣。经委员会讨论决定,该提案的重要性不足。本项目旨在支持不被代表的少数群体……”
纪忍冬把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合。
文科被唱衰不是一天两天了,科技重要,农业重要,政治重要,娱乐也重要,只有精神文明不重要。她像是坐上了一艘正在下沉的船,却还拼命拽着船帆。
可是没有研究经费,她的研究就会停摆。没有成果,博士毕业遥遥无期。
“我只是感觉,我好像做什麽努力都没用。每一次希望,都只会迎来更大的失望。”纪忍冬洗吸着鼻涕,也不知道是担担面太辣,还是现实太沉重。
米色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黑色背心露出有训练痕迹的肩背,内扣成C字形。
C大旁边的四川面馆是纪忍冬和卢卡的基地,每周四都会在这里吃一顿友谊午餐。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前一天晚上的一切。
“嘴巴都撅起来了,好可怜哦。”卢卡托腮瞧着纪忍冬,一双桃花眼眨呀眨,嘴角熟练勾出真诚的弧度,“你的研究计划我看过,很有意义,你以後要是出书了一定要给我一本!”
卢卡的漂亮话纪忍冬从不敢当真,天知道他都跟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若放在平日,她还配合着装一装开心,今天却连装的力气都没有。
“还出书呢,毕业都毕不了。”纪忍冬无精打采地用筷子挑碗里的肉粒。
她估计自己的苹果肌已经耷拉到地上,法令纹肯定也不争气地撇在嘴边。于是借着失落劲儿低垂眼眸,顶灯把睫毛的影子浓浓地投在眼下,别提多我见犹怜。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麽吗?”卢卡向她探身过去,身体猛地越过餐桌,鼻尖就要碰到她的鼻尖。
“什麽?”纪忍冬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後躲。没了酒精的掩护,她对他的肢体警惕了很多。
卢卡似乎很享受她受惊的样子。
他屁股坐回椅子,“你很像一只小鸟,来美国读书,追求你想要的。”
吵嚷的面馆雾气腾腾,纪忍冬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卢卡见她不说话,便起身绕到她身侧坐下,拨开她额前碎发。阳光落进她眼底,浅褐色瞳孔像琉璃珠子,光在眸里打转。
“我是很认真这样说的,”他注视着那双眼睛,“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什麽?
纪忍冬最喜欢的一本书叫做《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自传作者塔拉是一个从没受过基础教育的大山女孩,却最终获得剑桥大学的历史系博士学位。纪忍冬一直拿塔拉当作自己的偶像。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卢卡提过这件事,不管怎麽样,卢卡从不看小说。
这只是个巧合而已,她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