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可怜的人
程树眼前一黑,烦哪出来哪出。
他迅速起身,拉上了窗帘,从缝隙里往外看,神情紧张的像是被杀手追杀。
“你先别担心,还没回呢,昨天给我来了个电话,不知道听谁说的,知道你姥姥去世了……说过几天回来上坟。”
张雅蓝笑了一下:“他也是老了,怕你姥姥去找他,要来求个心安,当然,一定也有点别的想法。”
张勇走了这些年,也不是全无音信,也有去那边儿打工的同乡人,断断续续的带回来消息。
说他和老婆两个人混的也不算好,租了间小铺面,做早餐,里面就能摆两张小桌子,生意不好做,没钱租房子,晚上就俩人就把桌子拼凑在一起,铺上棉被睡觉。
倒不冷,南方的冬天也是温暖的。
张雅蓝在姥姥刚查出癌症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辗转要来的电话号码,托了很多人,打过去的时候,姥姥的一期化疗都结束了,头发掉光了,整天戴着帽子,大夏天也不摘。
张雅蓝问:“哥,妈病了,回来看看。”
张勇没说不来,打着马虎:“最近忙啊,忙死了,等过些日子的。”
过了好些日子,张雅蓝又打了过去,成了空号,他换了电话号码。
张雅蓝嘴角咧出一丝嗤笑,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那时还没落魄,有钱,疯狗一样冲到医院:“给我妈用药,用最好的!”
别人都说,白搭钱,肿瘤扩散了,别到头来,钱没了,人也没了,两头空。
张雅蓝不管,孤注一掷的下了狠心,就连姥姥也说了这样的话,但她没服软,该交钱交钱,该去医院去医院,请护工,用最好的治疗方案。
姥姥常对程树说,没你妈,我早死了……
姥姥还说,树儿啊,你妈傻,谁都信,你得留个心眼儿,你舅舅那人,离远点。
其实妈妈也没那麽傻。
但程树没说出口,只是郑重的点点头。
姥姥心疼他们,把房子留给了程树,这些他都懂,他没坐下,半蹲在张雅蓝身旁,握了握她的手。
表面有冻疮,皱巴巴的,护工的活儿没那麽好干,洗洗涮涮没个完。
“又不擦护手霜。”程树嗔怪着。
张雅蓝没当回事儿,顾不得这些了,她认真的看着程树:“我都想好了,医院里我照顾的大姨要出院,家属说我乐意就跟她回去,全天照顾着,他们家就一个老太太,儿女都忙,就是住在隔壁县城,离得远了点,但商量了一下,我能带着棠儿,你就住到琴姨家,我都跟她说好了,先凑活凑合,过一阵再说。”
“脚腕还疼吗?”程树隔着裤子在张雅蓝的脚腕上捏了捏,仰头看着她,一脸的诚恳。
“我都想好了,树儿,老太太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医生说往好了看,也就两个月,到时候我们领了拆迁款,租个房子,把这半年书念完,去上大学,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我也没什麽嘱咐你的,你懂事,这些年受了不少罪,辛苦了。”
“妈,”程树的手还捏着脚腕,轻轻的一下又一下,就是声音有点哑,“做护工很累吧?睡不好觉,姥姥後来犯病的时候,我都知道,疼的直叫唤,折腾人,不是她本意,但她疼啊,难受啊……照顾病人挺遭罪的,不干了行吗?我现在就去签字,领了钱,我们一起走。”
两个人各说各的,但也没说乱套,说到了这里,张雅蓝终于缓过神儿来,推了一下程树的肩膀,挺用力,程树扑棱了两下,手撑在背後的地上。
“不念书了?”张雅蓝低吼起来。
“哦,不想念了,”程树又开始给张雅蓝揉脚腕,“我自己学不下去,也考不上好学校,浪费钱。”
张雅蓝罕见的开始炸毛,从椅子上跳起来,又坐下,想了想,又跳了起来,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连名带姓的喊着:“程树,你什麽意思啊?嫌你妈没能耐?交不起你学费?”
张雅蓝娇里娇气的,从不大声说话,有着一张灵动的漂亮脸,早些年被很多人追,她总是很妥帖的回应,淡淡的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可能,我们没那个缘分,但可以做朋友啊,朋友可是一辈子的,比谈恋爱好多了。
哪怕对方又矮又丑,她也从没因为长相翻过哪怕一次白眼。
对程树和程棠从来不打骂,甚至是他们顽皮闯祸,也是轻声细语的讲道理,家里条件好的时候,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她都满足,程树打架,会耐心的询问,该道歉道歉,不该道歉的就拽着他的手去讨公道。
她很尊重程树。
她是个好妈妈。
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却也没当他们的面抱怨过什麽,最累的时候一天打了两份工,回到家像具尸体一样倒在床上,眼皮都懒得动一下,但只要看见他们,都会打起精神,特别认真的听他们说话。
张雅蓝第一次发火,是程树说他不读书了。
这算是第二次,但也没破口大骂,什麽伤感情的话都往外冒,而是压着火气问他:“为什麽?”
声音抖的很厉害,肩膀也在抖,全身上下筛糠一样,停不下来。
程棠皱着眉头,被吓住了,站在张雅蓝旁边,小手抚着她的胳膊,急切的看着她,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程树想握握张雅蓝的手,被她躲开了,反复的问他:“为什麽?”
程树低着头,咬着嘴唇,好像咬的够狠,就能让泪腺堵塞,嘴巴里飘过一丝血腥气的时候,他成功了。
他擡起头看着张雅蓝,无奈的笑了一下:“妈,你想想,还能是为了什麽呢?”
他叹了口气,用最平常语气说着最丑陋的话:“当然是因为钱啊——拆迁款都想多要点,棠儿的病得治,还有外面欠的钱也得还,不还不行,那点拆迁款早就被分没了,我还上什麽学啊,我哪有脸去上学……”
程树揉着脚腕的手有点颤,跟他的声音一样,阳光照射进来,可以看到张雅蓝的影子,她举起来的手。
举了很高,停顿了两秒,落在了程树的头发,轻轻的。
她摩挲着程树的头,挺小一个孩子,怎麽突然间就变成大人了呢?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一夜长大。
她缓缓的坚定的说:“程树,你听清楚了,可怜的人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