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的噩梦很多很多,多到她无法闭眼,只能借助药物入眠。
但是实际上,她的噩梦很简单,要麽是一场大雪,要麽是一场大雨,或是其他平凡景色,最复杂的也不过是一片树林,遥遥望去,落日从山崖刚刚落下。
很难得的,她今夜梦到了一个暖洋洋的冬日。
明光城对于乞丐来说,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春日里,夏日里,秋日里,冬日里,寒冷无处不在。乞丐们团在一起,骂天骂地,掩盖内心的恐慌,寻找可以安神的慰藉。
除了一个小姑娘。
她没有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麽样子。好像从有意识开始,她就在明光城的街上流浪。偷窃,乞讨,跟狗抢食是她谋生的手段,殴打,辱骂,被骚扰是日常生活。
她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正常的人是一种品种。
一个没有经历过人间风味的人,自然不知道喝泥水吃烂菜叶有什麽苦痛。
别人喊她贱种,她若有所思;说她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她点点头;骂她小畜生贱骨头,她安之若素。有人骂她,她甚至还会开心的回头看看是谁还记着她的名字,有人打她,她就蹲下来抱住脑袋来躲闪,有人拿着碎掉的糖和沾着灰的糕点哄骗她,要对她动手动脚,她也无动于衷任人乱摸。
那麽大的孩子,从小没有人教,只知道别人摸摸她,她就会有很甜很甜的东西吃。
她喜欢吃,咽下去的时候她能开心好几天。
直到遇到了一个青年。
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呵斥着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人,给她买了新衣服,吃了甜甜的糕点,还塞给了她一些圆形的凉凉的东西,好像可以用来买吃的。
她偏偏头有些懵懂,晚上的时候找到那人的榻,给人晃醒,然後把自己脱光。
就看到青年梗塞了半天没说出话,然後一件一件给她穿好衣服,打开了屋内的灯。
“不,不摸我麽?”她愣愣的问,“我吃了甜甜的糖!”
青年安静了很久,他借着光给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磨好了药,才开口问道,“你叫什麽?”
“啊。”女孩子怔了一下,“他们都喊我贱种丶畜生……唔!”
青年捂住了她的嘴。
“你不叫那些。”他说,“从今天起,你叫顾兰。兰花的兰。”
小姑娘还是一头雾水,只是隐约知道,她的生活可能要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青年喊她起床,给她穿衣,让她吃饭,喂她喝药。他握着顾兰的手,一点点的教她,“这是筷子,筷子要这麽握……”
不多时,有一个人推门进来,顾兰吓了一跳,怯怯看去。
“你的药在火上温着,今日是二十文钱。”青年把女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随口对着进来的那人说,“馀敛,轻声些。”
“昨日不是十五文麽?”那叫馀敛的青年说,“这是谁啊?”
“唔,以後是我妹妹了。叫顾兰。”
“……她的药用花钱麽?”
“您会找您弟弟要钱吗?”青年温柔的呛了回去,“我认真的,我要养她。”
“你回回认真,回回都会伤心。”馀敛不赞同的说,“生一场大病就该清醒些,医者难自医,你这样劳心伤神,不是长久之道。”
“哪个人没点儿苦衷?”青年笑了笑,“我要是真的清醒了,殿下,你现在还躺在崖下的河水中不知死活呢。”
馀敛叹一声,“你这人。”然後不说话了。
这一句认真,飘然过了顾兰的一生。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事,教她不能自轻自贱,教她不要拘泥过往。
那个冬日之後,顾兰再没有遇过冬风。天大事情的砸下来,青年为她遮挡了一切,直到他最後扛不住了,默默离开。
有的人来的猝不及防,走的也是静悄悄的。
後来有人对她说,生丶老丶病丶死,人之常情。
顾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手中剑,砍下面前那人的头颅。随後推开门,走入了门外的雪地中。
身後有人匆匆进入收拾现场,恐惧又恭谨的对着她点头哈腰。
顾兰若无其事的用手擦掉脸上的血,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恍然间想到了过去无数个春光与暖冬。青年教她识药把脉,笑着同有些迷茫的她讲,“所谓医者,就是和阎王爷抢命的。”
求不得。
生别离。
句句佛谒倏尔又化作了青年的声音,说出截然不同的字句。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顾兰,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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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薤露行》“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这章算是揭开了往事一角。
<将行>这一节过去,就是<朝暮>这个篇章。
(PS:等我期中考过去实验做完後一定补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