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是在冬日,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顾屿深抱着伞,前去相送。
那考生带着枷锁,行动不便,跌倒雪中,却畅怀大笑。
“顾伯侯。”他枷锁声响,挣扎着再度站起来,赤足踏在碎琼乱玉中,“我死之後,此事便算了结了。”
顾屿深为他打伞,哑声相问,“你还有什麽心愿未了。”
“只两事相求。”那考生落下泪,“求此後考场,再无人如我这般。”
“求一杯毒酒。我只有一个老母亲,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饶我一个全尸。”
顾屿深着人拿了酒。
“你应我否。”那考生又哭又笑,喝下毒酒後,颤声相问,“伯侯,应我否?”
顾屿深跪了下来。
茫茫大雪中,那人像是在舞蹈,又像是拥抱苍穹。他放肆哭着,放肆笑着。
“原来云间高楼有明月,不曾临照脚下泥。”
“原来高堂鈎檐过长风,不曾俯望门边草。”
雪声渐大,伞已经打不住了,顾屿深衣衫墨发覆了一层厚厚的雪。他听到那歌声却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不见。
“何日之日兮,得见明月。”
“何日之日兮,敢触长风——”
那人倒在雪中,顾屿深沉默半晌,顿足叩首。
他重登黄册,重计天下良田。
被登记的第一波人,就是那些即将派往各州县,由新朝科举选出的年轻官员。
“此行凶险。”顾屿深涩声看着眼前人,“若是不愿,可以推辞。”
“无有不愿。”那官员叫做李逢,是新科探花郎。面如冠玉,嘴唇间仿佛一直带着笑,眼下也是如此,他低眉在纸页上书写,轻声说道,“朝廷局势,总要有人破局。历来都是决定者不易,我知伯侯难处。”
顾屿深怔怔的说不出话。
李逢擡眼看他,一双桃花眼在烛火下却不显得艳丽,只有平静。他勾了勾唇。
“顾伯侯,我虽然无妻儿,但是七大姑八大姨倒是不少。可以都写在其上麽?”
“这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我能看到,他们也能看到。”顾屿深低声说,“三思。”
“那我的名讳首当其冲,就是头等大敌咯。”
顾屿深擡眸看他,抿了抿唇。
“若我身死。”李逢在烛火下捡起了他颊边碎发,拨在耳後,“伯侯,可记我姓名?”
轻风吹过,烛火晃颤,珠帘乱响。
“李逢。”顾屿深偏偏头,离了远些,“李逢。”
“放心吧,我愿往,不为伯侯。而为大梁。”李逢笑了笑,眼中的眷恋与遗憾转瞬即逝,他重新坐直了身子,“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是二人相见的最後一面。
近一年後,伯府收到了一个沾着血的包裹。包裹中是登记好的一府黄册,以及一封书信,写着“伯侯亲啓。”
“顾屿深,展信舒颜。”
“最後一次了,你就由着我瞎叫吧。伯侯,屿深,云悠。”
“我叫李逢。云悠,记住了。我叫李逢。我家无人记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