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想在崇政殿中坐了一夜,静静的看着范令章被宦官收敛尸骨,看着地上的鲜血被清理干净,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还摆着中秋宴的菜品,范令允来的时候,随手提过了一壶酒,跪在了母亲面前。
“他说,‘对不起。’”范令允低声道。
“替我对他说,‘没关系’。”沈云想接过酒壶,一饮而尽,“他一言不发的做完了所有,从最开始就没想活下来。”
她看着恢复如初的大殿,恍然道,“瞻前顾後了一辈子,到了最後倒是决绝。”
范令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恨他麽?”这句话问出口,沈云想就後悔了,她算不上一杯倒,奈何今夜的酒委实醉人,“算了,哪里来的那麽绝对的爱恨。”
“你走吧。”她说,“今夜琐事繁多。别让人来崇政殿,我嫌烦,也别让人去凤栖阁,你爹也嫌烦。”
“我会在隐山阁,就是临着水榭的那座宫殿。”范令允怅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麽,最後只能道,“母後若是有要事,可遣人来找。”
他出了崇政殿,两侧侍奉的宫人慌张的跪倒在地。灯火彻夜不灭,范令允没有坐轿,独行回了隐山阁。路上的所有人都带着恐惧向他低头行礼,不敢看这死而复生又翻云覆雨的幽灵。
隐山阁久未有人,庭院早已败落了。水榭中飘着枫叶,缝隙中倒映着黑夜中高悬的月。
宋平易百无聊赖的坐在水榭中,看着院中跪倒的群臣。两侧侍立的宫女宦官按照吩咐给加了软垫和披风,有些年纪大的熬不住,还专门设了座位。
——左右就是不能离开。
柳七和柳横首当其冲,被叶立新的手下人五花大绑。
范令允越过衆人,直接走到了宋简面前,看着屋中灯火明灭,压低了声音,“怎麽样。”
“膝盖旧伤复发,脚踝折了得修养一阵。”宋简握着缴获上来的指尖刃,随手一抛,刃尖穿透了柳七的肩膀。
死士的右眼已经被第一把刀刃穿透,看不清东西。身手被禁锢,柳七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呼,含着滔天的恨意望向台阶上坐着的那人。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伤,连成片了,数都数不过来。麻沸散没有用。”宋简握住了最後一把指尖刃,冷眼看向柳七,“我把师兄敲昏了过去,硬是生生又疼醒了。伤口太深太多,他养伤都是一场噩梦。”
范令允手指颤了颤,几乎深陷在掌心中。他呼吸了几次才稍微平静,夺过了宋简手中兵刃,“他还不能死。”像是对人说,又像是告诉自己,“留着还有用。”
宋简“嘁”了一声,别过头去。
范令允脱下甲胄,换上了一袭白衣。袖手站在水榭中,冷眼瞧过俯首的群臣。
有新面孔,有老面孔。不过新臣老臣虽是各怀心思,却无人敢当那个出头鸟,在此刻去询问这位新皇,夜留群臣是为何事。
一别多年,范令允从十七岁的少年长成了二十六岁的青年。脸庞早已褪去了青涩,身形也早已高于他的父亲。民间过了九载,他不再是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後还要梦魇的军正,也不再是站于阶前有些惶然的太子殿下。
所有的情绪都掩于微笑中,无人再敢窥视那深邃双眼中的想法。范令允回归不过一个下午,雷霆手段就让所有人知晓:打马章台和少年意气两个词汇已经不能用于他的身上。
柳度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登临高台的沈云想。
——不,更甚于她。这是个经过仇恨洗礼,识遍人情,野心勃勃的新皇。
“今日留诸位爱卿在此,是为了调查柳氏谋反一案。”范令允说的毫不留情,端起沏好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此外,应大理寺卿的请求,顺便处理下近些年积累的案件。”
衆人闻言一愣,看向了现任的大理寺卿。那人茫然地接受着来此各处的目光,回想着自己什麽时候上过折子。
……上了折子也不是上给他的啊。
“大理寺卿李铮年事已长,陛下体恤,赏金百两,特许还乡。”身侧的小黄门朗声念道。
常安念完,眉眼弯着看向那人群中惊愕的李铮,“李大人请起,回乡的车马已经停在了宫门前。”
范令允撑腮看着北斗军挟持着李铮出了隐山阁。
他表情淡然,但是院中跪着的人心中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李铮是难得的清流出身亦未站队世家的少数人。
这哪里是什麽查案,这是堂而皇之的洗牌!!
“不过大理寺卿一职紧要,朕斗胆请问柳大人。”范令允笑着偏头看向柳度,“朕把这个官职任命给摄政王好不好?”
柳度咬牙,“陛下不是已经把我柳家打为禁军叛党了麽?何必过问?!!”
“看来柳大人在不是禁军叛党之前,先皇要任命官员果然要问爱卿的意思?”范令允把茶杯放了下来。
柳度为阶下囚,再未说话。
不过范令允也没有指望他说些什麽。
“大理寺查案,要求律法清晰。不过顾大人而今身体不适,索性便由朕越俎代庖。”他看向常安,“拿一卷旧案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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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屿深实际上因为疼痛,睡不着觉。所以这个时候实际就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缝看范令允装模做样。听到那一句大理寺卿心里的悲哀一窜三尺高。
兜兜转转这麽多年,还是过不了吃公家饭朝九晚五这道坎儿,人生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
看着陛下搭好了戏台,一人唱完了大尾巴狼,底下的群臣哭的哭闹的闹,气氛活跃的仿佛除夕的朔枝城。
——然後推门进来,范令允和榻上瞪着俩眼的顾屿深面面相觑。
陛下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了神情。
“现代有一部很经典的小说,洋人写的。”顾屿深幽幽说,“主人公叫奥楚蔑洛夫。”
“装什麽呢,陛下。你那纯良本性早在隐山村就一点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