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透过晶簇的壁,望向其他亿万个晶簇,它们静默地悬停于黑洞深处,外壁上映出一帧帧画面:小女孩在黑暗的山谷里放了一束烟花;虎鲸妈妈背着宝宝在海中嬉戏;微风正爱抚着稻田里的庄稼;月光铺洒在南极的冰层上……
她又努力去倾听丶去触摸,却只能感受到某种或近或远的共振。这些晶簇仿佛在彼此交流,又仿佛只是随宇宙的律动而一齐颤栗。
不知停留了多久,直到某一刻,一丝微弱的振动从无尽的尽头奔袭而来,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她的意识。
“回来。”
夏清扬,回来。
她睁开眼,瘫坐在打印室的墙角,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心率慢得可怕。
她从此多了一些活着的决心,认真服药,恢复锻炼,也终于理解了那句陈年鸡汤:“好死不如赖活。”
不就是被命运反复揉搓丶日复一日地推石头上山吗?
姐早就习惯了。
“是妈妈错了!妈没管好自己,不应该把你生在羊年!属羊的女孩子,命就是苦。”
她永远记得高考发榜那天,母女俩抱头痛哭时,母亲说的这句话。
母亲夏立春是老家皮具厂的“厂花”。1991年春节一过,刚到法令婚龄的厂花和厂长儿子扯了证,八月底生下了清扬。
当地人眼中“男才女貌”的美满姻缘,不过是“带球跑”的仓促之举。
夏立春中专学历,最爱读的书是《故事会》。父亲大专学历,读过金庸和三毛全集,喜爱舞文弄墨,以诗会友。
给孩子取名,父亲责无旁贷。
父亲大笔一挥,“冯清扬”,“风清扬”的谐音。
清扬本人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一家三口俨然成为镇子里的模范家庭样本。
直到她七岁那年,父亲和一位女笔友“相约九八”了。
清扬不幸目睹了父亲离家前和母亲的争吵。“我和她是灵魂伴侣!”父亲话音未落,清扬就见到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妈妈,那是我的杯子。”清扬哭了起来。
自此,“冯清扬”成了“夏清扬”。
自此,夏清扬对“灵魂伴侣”一词严重应激。
父亲抱着铺盖卷一去不返的背影,总是幽灵般在她脑中游荡。
夏立春很硬气,离婚後没有哭天抢地,也没给女儿灌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至理名言。
她只是隔三差五地给女儿洗脑:“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别像你妈,想靠脸找个长期饭票,结果还不是一场空!”
三年後,皮具厂倒闭,夏立春在家门口盘下小铺面,开了个平价发廊——“立春美发”。夏清扬课馀时间会帮母亲在发廊干活,迎来送往。
青春期的夏清扬出落得愈发靓丽,但夏立春会定期给女儿剃寸头,严禁她穿裙子,更别说涂脂抹粉。
一些发廊的熟客总开玩笑:“立春姐,你‘儿子’又考第一名了!”
只要夏清扬说“妈,这东西对我学习好”,夏立春可以砸锅卖铁,可以上九天揽月。
《科幻世界》杂志丶短波收音机丶小型天文望远镜,都是她母爱的馈赠。
看偶像剧的女孩子仰望星空,是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热爱科学的夏清扬仰望星空,是为了仰望星空。
夏立春没有再婚,因此风韵犹存。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也还是偶尔吃吃爱情的苦。
非典期间,夏立春和新男友吵架时,夏清扬在发廊阁楼组建了UFO兴趣小组。
一帮初中生每晚抱着短波收音机,企图截获点天外信号;或是捧起双筒望远镜,夜观天象。
後来小组里的男生女生开始用望远镜解析星座,进而一对对谈起恋爱,只剩夏清扬一人守护满天星辰,期待着天外来客的造访……
高考前的模考,夏清扬不负衆望,拿了全省第三名。
整个江南小镇为之沸腾,高考大省的探花!这含金量!
夜晚夏立春都懒得搭理相好的,专心缝制女儿金榜题名後游街时戴的大红花,憧憬着母女俩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高考第一天清晨,夏清扬突发高烧,39度2。
放榜当日,夏清扬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第一志愿P大丶第二志愿海洋大学失之交臂。
母女俩一边哭一边收拾行囊,准备去燕城的C大报道。
从不抱怨命运的夏立春,终究说出“属羊的女孩子命苦”这样的丧气话。
夏清扬则中了“逢大考必高烧”的魔咒,往後无论考学还是求职,无一幸免。
看来知识没有改变命运,倒是命运蹉跎了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