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但问无妨。”嵇燃神情毫不动摇,“既然做了,没什麽不好面对的。”
邓翼略讶,然後大笑。
“好!亏老夫还略忧心,你太执着于自己心里的道义,认为不合礼法,不肯对那小人下手。现今看来,是你自己有所顿悟。”邓翼老怀欣慰。
“为将为官,自然要有这样的觉悟,才能护住下头的人。”邓翼叹息一声,“莫怪老夫行事不择手段,教你这样。实在是那等利欲熏心的走狗丶搅屎棍!不配在世为人。”
张煊死时,嵇燃出招是利落痛快,一身刑讯手腕懒得让他领受。尸身却被嵇燃处理得十分干净,说是“碎尸万段丶无葬身之地”也不为过。如今死人还要被邓翼痛骂……
嵇燃面无表情心想,甚少见老将军如此痛恨怒骂一个人,张煊也算“死得其所”了。
“解决便罢。”邓翼这才一摆衣袍坐下,“张煊身份不一般,说是做老夫的副将,实际是那位皇子安排了来,等着接替老夫位置的。圣上想必心中也有数,并不喜爱三皇子僭越推举的行动,因此将你‘贬’来西北做这个新增设的副军……”
邓翼眼露得意,“明摆着是不满张煊这等草包,竟敢觊觎自己不配的位子。何况,你昔日做京中统领是正二品,如今谟城副军是从二品,大费周章罚你来,实际又降了甚麽?老夫当时还以为,圣上既提拔过你,多少有怜惜将才之意,因此才降罪得轻。如今一想,安知这不是圣上的一步棋?”
嵇燃道:“若这样自然是好,只是边关遥远,圣上怎知情况?若谨炎来了却对付不了张煊,岂非有负圣上心意。”
“别小看京中,地域上虽路途遥远,消息却是最为汇总灵通。”邓翼点了点墙上挂的疆域图,“据说二十年前曾有一遭饥荒作难,蛮人合衆抢掠,城内弹尽粮绝,防破告急,城中连府衙都被逃难的百姓冲开,备份的城防图纸不见踪影。你猜,新图几时送来?”
嵇燃迟疑:“我来时携了车马,尽力赶路也需月馀。若派飞骑,一传一来,再快也需至少十天有馀才是。”
见嵇燃果然猜错,邓翼抚须舒心道:“错!是七天,短短七天,京中便来人支援。当时驻军谟城的将领还不是老夫,此事却传得西北军人尽皆知,不得不感叹圣上雷霆手腕。”
“七天。”嵇燃垂目不语。
这样速度,哪怕他一人啓程,轮换好马拼死赶路,恐怕也做不到。
如此安排,圣上在京中究竟如何办到?当真是邓翼所说,消息灵通?
还是提前预测,早就出发……
不论哪样可能,都叫人不得不佩服。
“圣上现在是歇了脾气,但不代表,在他眼下包藏祸心的腌臜就能蹦跶欢实。天子心意,谁能揣测?”邓翼道,“但老夫还得多嘴一句。此前曾与你讲‘配不配得,唯在君心’;
谨炎,你其实是得了君心的人啊!”
嵇燃难得一见地怔在原地。
他以为自己从小是不被上天偏爱的孤儿,邓翼却告诉他,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对他怀着厚望。
当真如此吗?
*
回府时,黑夜中云影重叠,将微弱的月光掩得几近不见弧缘。
城中早已宵禁,一路回到嵇府近处,才望见院落上方隐约有些亮光。
嵇燃进门,还未至内院,就看到一盏暖黄的孔明灯正摇摇晃晃,向自家上空越飘越高。
“呀,主君大人。”
正与冯芷凌一同往白纸上写画的紫苑先瞟见有人影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冯芷凌手拿一盏刚画好还未点燃的灯,回头见是嵇燃,展笑颜道:“难怪刚才那灯自己跑了,原来是看见了将军大人害怕。”
她此前虽曾称呼嵇燃为将军,但那时极客套生疏,倒没像这样活泼俏皮地喊一声“大人”。
嵇燃这一日的沉重复杂心绪,忽然就在灯光辉映下那张越看越爱的美人靥面前,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冷肃时含着霜意的脸温和下来。
“今夜这麽晚没睡?”嵇燃走向前靠近冯芷凌,伸手去接她手中那盏刚干透的孔明灯,“怎麽突然想玩这个。”
见主君夫人站作一处,紫苑已识趣地悄悄往外头退去。
“白天里去逛街市,见有个妇人自己糊了许多个灯,便买来一大扎。”冯芷凌笑,“都是白纸面的,太素。闲来无事,便画了一些讨个彩头。”
嵇燃手里拿的这盏灯,上面画着憨态可掬的白兔,寥寥数笔形神具备。旁边的木架上放了笔墨,地上还有好些画好未干透的灯。
“方想点火试试,没想到火折子一冒星,紫苑就吓得松了手。”冯芷凌背後调侃紫苑胆小,“本不想在城里放的。”
“放也无妨。”嵇燃放下手中的白兔灯,又拿起一盏新的端详,“灯飞高了自然会熄,落下来也不伤人。”
“那就好。”冯芷凌稍稍安心。
嵇燃果然仔细,立即便知她在顾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