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愚不可及!你我厮杀十八载,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们之间有转圜馀地吗?!”
刀兵相接的刹那,刺耳的金属声吵得人耳朵生疼,眼中也只剩凄惨的白光。
郑长秋恨,恨得心头滴血,她有太多可恨的事情。
她也是摄政王母亲抱在膝头宠爱过的孩子,亲眼见着那一封封奏折墨书朱批,王国便为之风云变幻,大权在握,万人之上!她也是太子姐姐的王妹,晚出生几年,就注定无缘那支朱红的笔,一辈子只能当个闲散宗室!
她拼尽全力,几次三番置之死地而後生才夺得的位置,郑兰叶上来就问她悔不悔……她不悔,她恨!恨母亲,恨姐姐,恨不投靠她的大臣,恨每一个指责她不孝不悌的人。
务农兴学,慎罚薄敛,摧折豪右,广土斥境……如是兢兢业业三十年,她又准备剑指天下,为此夙夜兴寐。而这些,兰叶太子都看不见,她只抓着那点稀薄到可怜的情谊,反复问她:你悔吗?
——她恨啊!
面对那双相似的眼睛,郑兰叶不再言语,握着马槊的手忽然发力,郑长秋的兵器被打落,那长而利兵刃就捅进了她的心口。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扒着马槊往外拔,从那处空洞感受到了源源不断温热的血。
她仓皇地转着眼,四处搜寻,搜寻一个除郑兰叶以外的胜者。
郑长秋情愿她的结局是自己扯着头发,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下来,送到望青国主手上,作了她国库的藏品。
戈鸿之君眼神忪怔,在衆人眼中,她只是立刻夺过身侧一名亲兵的佩剑,横剑自刎。
宫城血,朱墙恶,四十八年恨,死生不由。
大纛旗倒下,兵败城破。
她带着纯粹的仇恨与不甘死去。关于她的生命,那些更鲜活可爱的东西,在这个世上就无人再知晓了。
苍栾王带着军队进城,上夏城中早就乱了套。
戈鸿王身死,靖王出乎意料地骤然发难,青云太子也不甘示弱地召了府兵,双方同归于尽。
没人会去细问这其中的细节,说过什麽话,爱或恨各有几分,在那一刀後彻底两断。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是一笔烂账。
郑兰叶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从中看见不少熟面孔,她们都老了。而陌生面孔都很年轻,她们看向这位传闻中的摄政王时,眼神紧张恐慌,又难掩好奇。她们来得太晚,只赶上看这场闹剧单薄的结局。
接下来,无论是与望青彻底反目,双方再打一架论胜负,还是拱手让出最後一座城,都取决于昔日的兰叶太子。
跪在地上的老臣看向她,还想打打感情牌,聊聊当年老摄政王在时的日子,先痛心疾首,再痛改前非……一切都好说。可正当她要开口,苍栾王忽然倒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说了生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後一个字的尾音被一口鲜血淹没。
血丝牵连在唇间,她气喘吁吁,丝线就断开了。
黑暗飘飘荡荡,柔软地朝郑兰叶贴来。
那片芦苇塘又浮现眼前,她恍惚地意识到什麽,因此,她不问了。
燃烧奔腾着的火焰从她身体里熄灭,化作一汪明镜似的湖泊。她似乎是还有事没做的,这世间似乎是还有外传续作的,可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施行,去阅读,那片芦苇荡仿佛伸出双手拥抱她,传来莫大的吸引力。
旧臣双目含泪地抱起她,悔恨痛惜地说话,眼泪一颗颗砸在她脸上,郑兰叶听不清了。
她只恍惚记起,旧臣名为束芳,是母亲留给她的辅政大臣,大她二十多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另一个母亲。
……还有呢?
她努力想要去回忆其他人,那些随她出征离开苍栾的旧臣子。
她无法再思考了,完完全全地落入那片芦苇荡中,冰冷的湖水包裹着她,渐渐温暖起来,水面昏暗地透着光……
咕噜,咕噜……
一声啼哭响在耳际。
女妖睁开眼,她半身浸在池水中,坐在芦苇舟中。它飘在湖泊上,载着她远行。
湖泊无边无际,天也无边无际,水波荡开,目之所及命与心皆白。
她终于看见了芦苇荡之外的风景。
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