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
宫人的脚步很轻,罗衣轻纱穿过回廊,一片云雾似的波浪翻过去,连微风都不带起。他们乌油油的发髻簪着简洁而鲜亮的饰品,丝带系住纤细的腰,像一个个灵巧麻利的人偶。他们美丽而安静,让接受他们侍奉的人也感到了宁静。
在这样的宁静中,天君长子诞生在这世上有日子了。这个孩子从毛茸茸的小猞猁变成了皮肤光滑的人形幼儿,时常睡着,柔软乖巧极了。母亲片刻不离地抱着她,似乎全身心都扑上去了。
母亲的指尖触碰到她沉睡的面庞,婴孩悠悠转醒,那双澄澈的眼眸一看见她就弯起来。女妖也笑起来,任谁见了这番场景都会觉得心下一片温暖。
但德阳殿内的气氛很冰冷。分明每个奴婢都恭敬地微笑着,都是一身轻柔的罗衣,腰身柔软,不曾横槊着甲的,可殿中的气息就是冷而肃。
铜枝连灯优雅大方地舒展,鹿仙人端坐其上,圣洁而端庄。泛着幽香的脂膏烧得浓烈,在室内映出富丽堂皇的光彩。幽香阵阵,钻入鼻尖时似乎带着微不可察的恐惧,当有人小心翼翼地移着眼睛想去搜寻恐惧来源时,会发现它来自身边的同伴,也来自自己。
“你瞧,她是不是很可爱?”不仇琬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头也不擡地问。
鸢仆道:“皇子龙章凤姿,自然可爱……”
他话音未落,女妖就面色一沉,猛地抄起茶盏狠命掷去。鸢仆被砸了个正着,顿时眼冒金星头破血流,他急忙跪下脑袋重重磕在地上,连声告饶:“小的无礼,求圣人恕罪!”
天君不应,他就不要命似的磕,一下下磕着,不敢放轻力道,也不敢迟疑。鸢仆身体不住发抖,眼泪直流,鲜血在额头上模糊一片,疼痛已经是此时此刻最低微的代价了。
女婴似乎被这动静吵到,眉头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天君心疼地安抚着婴孩,等孩童的啼哭渐渐停了。她才转过头,语气温和道:“怕成这样做什麽,起来吧。”
鸢仆头脑发昏,起身途中几欲跌倒。有人想扶他,又怕越发阴晴不定的天君忽然把气撒自己身上,闷头躲在角落不敢说话。等那鸢仆自己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行礼告罪,不仇琬柔和道:“快下去包扎一下,这太不像样了。”
“带他下去。”她这话的语气忽然就有些冷了,眼神也不复温柔。
鸢仆嘴唇翕动,哆哆嗦嗦地又跪下了,泪流不止却不敢哭出声。几个莳俾架着他出去了,到了小室,鸢仆近乎绝望地等着毒酒白绫或棍棒,可莳俾只是粗手粗脚地替他清洗包扎了伤口。
鸢仆愣愣地看着几人忙里忙外,忽然拉住一个粗使婢子的裤腿,声音嘶哑:“圣人不杀我麽!”
莳俾低眉顺眼道:“哥哥且放心。等您好了,圣人要召您回去伺候呢。”
鸢仆浑身一抖,眼眶通红,额头浮肿一片,他脸上浮现莫大的绝望,整张脸像被抓了替身的冤死鬼。他猛地站起来,一路往外冲,直直往井中栽去。
扑通一声,激烈的水声碰撞宫墙,一层层回荡,最後趋于平静。
德阳殿中,女妖只是漫不经心地在匣中挑出精巧木玩具,在幼童面前晃动,语气柔得能滴水:“好孩子,呀,乖乖……”
“她又干什麽了?”策孚王一脸憔悴,语气沧桑。
侍从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这位大摄政王就皱起眉头,不悦道:“跳井?人救回来没?”
当然没救回来。不仇琬已经喜怒无常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上一秒笑眯眯地说笑,下一秒就要把人打杀了。整个德阳殿因着她,除了襁褓中的孩子全都绷紧了神经,个个苦不堪言。
策孚王揉了揉眉心:“人死了,唉……抚恤翻倍送到他家里。”
她叹了口气,才放下手,眉头又皱起来:“哪能这麽磋磨人,这简直——”
她停住了,话音一转,烦躁道:“多看着点,别让她被人勒死了。她要什麽就给,再让宫医给她熬点平心静气的药,别天天杀这个杀那个的。”
策孚王还在纠结,德阳殿的大鸢仆正祥就来求见。他这些日子也熬得脸色蜡黄,整个人精神萎靡,解释道:“禀王上,圣人嫌宫中酷热,欲携小皇子往阆风苑避暑。”
阆风苑,位于策孚王城北面的卓峰郡郊外,属于王家避暑山庄。策孚王曾因政事迁都南方,可她出身北地,自然不适应这样的气候。每到酷暑总要去某个山庄避一避,也好巡视一下当地。
策孚境内凡是靠北些的郡都修建了清幽凉爽的山庄,阆风苑就是其中之一。它没有放什麽奇花异石,比不上枕漱轩中号称“天下第一泉”的奇景,也没有荷风榭中的冰花雪池,就是哪哪不出挑的一个普通山庄。
可它到底远离王城,郡中也只有一名大妖坐镇。
虽说烦不仇琬这些天来把王宫折腾得乌烟瘴气,可真要把她放出眼皮子底下,大摄政王又隐隐觉得不妥。
策孚王那刚松下的眉毛又堆起来,在眉间蹙起一座川。她发出一声头疼的呻吟,捂住了脸。
……也罢也罢,左右孩子也生了,就算成年人有个什麽三长两短,她养好这个小的也行。多派人看着孩子,天君就随她折腾吧。小孩总比叛逆的大人要好拿捏。策孚王想。
“去去去,让她去!记得带齐队伍人马。她还有什麽要求,一次性端上来。”策孚王晦气道,语气十分破罐破摔。
要求自然是有的,圣人点名要留夷昭训继续回来伺候她。
策孚王一听嘴角就直抽抽。
女妖育首子会情绪失控,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都是人之常情。
因此在大家族中,担起家业的长子或次子通常不会留有後嗣,开枝散叶的工作往往交给更年幼的妹妹。在家族发展初期这种情况更普遍,毕竟後来出生的孩子能得到更充足的营养更健壮的身体,由她来完成繁衍任务对母体和子嗣都是好事。
寻常人家,女妖经历生育後出现失控问题也不要紧,她们哭一哭闹一闹,姐姐们哄着疼着,孩子渐渐长大,狂热撤离大脑了,智商又占领高地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不仇琬是天君,当她失去理智时,她有相当大的权力去宣泄情绪,硬生生造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场面。
偏偏她还是个极为刚烈暴躁的人。二者结合之下,任何靠近她的人都会遭到无差别攻击。连策孚王自己都不能幸免,某种意义上掌握她生死的大摄政王都挨了她一通撕咬,谁能讨得到好?
左思右想下,策孚王吩咐道:“威远将军替本王抵御风岑有功,赏万金,赐彤弓素矢,金错斧一对,金粟藏丝袍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