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锦城的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许星禾站在窗边,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浅夏的对话框停留在两天前——他问“雪停了去堆雪人吗”,後面跟着一连串灰色的未读提示。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睡过头,或是被父母叫去做事,可从昨天到今天,电话打不通,社交软件也显示“对方未回复”,一种莫名的恐慌像雪地里的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
他再也坐不住,抓起外套冲出家门,路上分别敲开了简然丶林深丶阮明玥和于念的门。五个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浅夏家赶,嘴里还念叨着要给她个惊喜,手里甚至提着刚买的热奶茶。
可站在浅夏家楼下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单元门口停着辆陌生的搬家公司货车,几个工人正扛着纸箱往外走。许星禾的心猛地一沉,他疯了似的往楼上跑,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门却从里面反锁了。
“浅夏!浅夏你在吗?”他用力拍着门,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只有雪粒打在窗户上的簌簌声回应他。
简然绕到窗边,扒着结了冰花的玻璃往里看——屋里空荡荡的,家具被搬得一干二净,墙上还留着挂画的印痕,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被遗落的废纸。
“人呢?”于念的声音发颤,“怎麽会这样……”
林深掏出手机反复拨打,听筒里始终是冰冷的机械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阮明玥突然指着楼下,声音带着哭腔:“你们看!那不是浅夏家的行李箱吗?”
许星禾低头望去,搬家工人正把一个熟悉的粉色行李箱搬上货车,那是去年简然陪浅夏挑的,她说喜欢上面绣的小雏菊。
雪还在下,落在他们的头发上丶肩膀上,瞬间融化成水,又被寒风冻得刺骨。五个人站在空荡的楼道口,手里的奶茶渐渐凉透,就像此刻他们心里的温度。
浅夏就这麽走了,像被这场大雪无声无息地掩埋,连一句告别都没留下。
十年光阴像纽约街头的车流,呼啸着碾过。
浅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机场里茫然无措的少女。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身形挺拔,眉宇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商场历练出的沉稳。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第五大道的车水马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相册的密码从未换过,是锦城的邮政编码。
点开那个加密相册,最先弹出的还是那张六人组的合影:简然举着话筒张牙舞爪,林深在後面笑着扶他,阮明玥和于念凑在一起吃零食,许星禾半倚在沙发上,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镜头外的她身上。再往後翻,是她和许星禾的两人照:雪地里他把围巾绕在她脖子上,图书馆里他帮她挡住刺眼的阳光,运动会看台上他偷偷塞给她一颗大白兔奶糖……每一张都带着锦城凛冽的风,和少年人滚烫的温度。
“姐,晚上的慈善晚宴礼服给你放卧室了。”门口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浅夏擡头,十六岁的浅宇辰已经长到一米八二,穿着宽松的卫衣也掩不住挺拔的身形,眉眼间像极了父亲,却总在看她时,眼里带着点没长大的依赖。他靠在门框上,瞥见她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没多问,只是轻声道:“又在看以前的照片?”
浅夏收起手机,扯了扯嘴角:“嗯,看一眼。”
这十年,父母意外离世後,她接手了公司,带着弟弟在异国站稳脚跟。日子很忙,忙到没时间伤春悲秋,可总有那麽些瞬间——比如看到雪,闻到桂花味,或是听到一句熟悉的中文——那些被强行按下暂停键的回忆就会汹涌而来。
她偶尔会想起锦城的雪,想起那五个吵吵闹闹的朋友,想起许星禾看她时,眼里比星光还亮的光。只是隔着十年光阴和一片太平洋,那些记忆像被封在琥珀里,清晰,却再也触不到了。
浅宇辰走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要不……我们回锦城看看?”
浅夏望着窗外的暮色,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再说吧。”
手机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像揣着一颗从未熄灭的火星。
她走的那天,是2018年1月6号。锦城的雪下得正凶,把街道上的车辙都填得平平展展,像是要抹去所有痕迹。
十年後的每个1月6号,纽约若是飘雪,浅夏总会站在落地窗前发一会儿呆。手机相册里,那张六人组的合照边缘已经泛了点旧,可照片里的雪永远新鲜,简然的笑声仿佛还能穿透屏幕——那天拍完照,他们在简然家煮了火锅,蒸汽模糊了眼镜片,许星禾偷偷往她碗里塞了块肥牛,烫得她直吐舌头。
浅宇辰记得,每年这时候,姐姐手机的屏幕使用时间里,相册总会占据最长的那栏。他从不懂那张褪色的合照里藏着什麽,只知道姐姐看照片时,眼里的光比曼哈顿的夜景还要亮,又比中央公园的冬湖还要凉。
2028年1月6号,浅夏处理完公司事务,指尖在加密相册的删除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返回。锁屏弹出的日历提醒里,“锦城”两个字被她标成了红色——那是她刚订的机票目的地。
“姐,我也想去。”浅宇辰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还藏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知道锦城对姐姐意味着什麽,那些照片里的笑脸,是她藏在坚硬外壳下的软肋。
浅夏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屏幕上的机票信息还亮着。她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弟弟,眼底的波澜慢慢平复:“知道了。”
窗外的霓虹正一盏盏亮起,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擡手理了理西装领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时间还早,先去慈善晚宴。礼服试过了?别又像上次那样把领结系成红领巾。”
浅宇辰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的稚气冲淡了些许沉重:“放心吧,这次专门搜了教程。”他走上前,很自然地帮姐姐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等忙完这阵,我们就去锦城。”
浅夏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弟弟那句“我也想去”,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让她藏了十年的念想,终于泛起了一圈真实的涟漪。
宴会厅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衣香鬓影在眼前流动,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漫过耳畔。浅宇辰扶着浅夏的手臂,步伐沉稳地穿过人群,少年挺拔的身形配上得体的西装,已经有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模样。
“姐,左边第三桌是摩根家族的人,上次想跟我们谈合作的。”浅宇辰低声提醒,视线扫过全场,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开迎面走来的侍者。
浅夏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举杯谈笑的面孔,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毫无波澜。旁边几个名媛的低语顺着风飘过来,无非是议论哪家的大少爷刚从剑桥毕业,哪家的二少爷接手了家族的航运生意,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好奇与试探。
这些名字和八卦,对她而言就像宴会厅里的香氛,闻着浓烈,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她只想尽快走完流程,应付完必要的寒暄,就带着宇辰回家——回那个能让她卸下所有僞装,安安静静翻开相册的地方。
“再坚持半小时,”浅宇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在她手腕上轻轻碰了碰,像在安抚,“我刚才看到出口的甜点台有你喜欢的马卡龙,等会儿拿几个就走。”
浅夏侧头看他,少年眼里的狡黠让她想起多年前那个举着变形金刚的小男孩。她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人群,只是那片平静的眼底,似乎多了一丝急于逃离的迫切。
庭院里的夜风格外凉,卷着远处宴会厅的乐声,碎成零星的调子。浅夏靠在雕花栏杆上,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她猛地回神,正准备掐灭,身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辰。”她随口喊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刚抽过烟的微哑,没回头。
脚步声停了,却没有预期的回应。
浅夏心里莫名一紧,缓缓转过身。
月光落在男人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一米九的个子在夜色里像座沉默的山。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颈间,眼眶红得厉害,像是藏着翻涌了十年的潮。
四目相对的瞬间,浅夏手里的烟蒂“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在冰冷的石板上挣扎了几下,灭了。
是许星禾。
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下颌线锋利了许多,可那双眼睛里的执拗和滚烫,分明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当年在锦城雪地里,他红着眼问她“为什麽不告而别”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断裂,纽约的晚风丶远处的霓虹丶十年的光阴,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他眼里的红,和她骤然失控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