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和宫灯迅速靠近。
竹素跪在宸明帝面前道:“属下有证据上奏,证明王妃所言非虚,那日之人确实是太子。”
“好啊,七郎都安排好了。”宸明帝说,“当日两坊之事发生,七郎便不死心,朕倒想知道,太子体弱无法骑射,如何能假扮燕王顺利闯进宫城?”
群青的手指触着冰凉的地面,她也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麽。
“圣人看了群沧的奏报便知。”竹素坚持上陈,“旧楚的言官群沧,便曾报过陆家通敌,以旧楚之军需,换取过北戎的未麻种子,藏在漕运中带回旧楚,此事为真。圣人既知孟相是陆家後嗣,他手中留有未麻便也说得过去,长史推论,那日孟相给太子服过未麻。”
“北戎上战场的死将,有服食未麻胡饼的传统。只消短时间内服食未麻,便是虚弱濒死之人也可回光返照,只是药效激退後,身体会变得更差。圣人想想,建国之後,太子身体是否大不如前?是否用了大量祛火败火的药材?”
宸明帝没有说话,那时他只当李玹是操劳过度丶心火太旺,还请名医为他看诊,汤药如流水一般送至东宫却不见好,一度令他极为忧心。
他攥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江南道流窜的“玉沸丹”几乎掏空了地方商贾的银钱,令他头痛不已,而若太子便是这个源头……
只听“喀”的一声咳,宸明帝的血喷溅在睡袍上。韩妃惊叫一声“圣人”,身後的内侍们一涌而上,扶住了将倒未倒的宸明帝。簇拥之中,他虚弱道:“郑福,去传召太子,立刻传召太子。”
一行人涌进了殿,竹素方敢招呼跪在身後的宫女,李焕抢先而至,抱过襁褓,他看着萧云如,见她单衣赤足的样子,震动至极:“你……为何连那等前事都说出来?你日後在宫中如何立足?”
“殿下觉得臣妾不敢,是因你我虽结为夫妻,你却不了解萧云如,如今你终于了解了我,我很高兴。”萧云如疲惫至极,却是笑道:“我这一年,本就是偷来的,如今恩已还了,不愿再阻碍殿下与宝安公主厮守。”
说着她精疲力尽,昏倒过去,李焕一把扶住她:“将王妃送回去,我去求见父皇。”
宫女们七手八脚将萧云如送回燕王府,群青方脱了身,转身走在宫道上,反刍萧云如的话。
夜中高耸的宫殿宛如一只只蛰伏的巨兽俯视着她,她脑中闪过纷乱的画面:年少时她跟在宝安公主身边初次入宫;宫变时混乱的宫城;时玉鸣嘱咐她的神情;闯入清净观内拔出铁剑刺向她的凶手;李玹夜中批阅奏折的瘦削身影;李玹聆听郑知意说话时的神情;画上年少时的李玹骑马围猎时的英姿。
她与迎面而来的太子轿辇相遇。李玹尚不知道宸明帝的召唤所为何事,掀开帘子时,满脸意外地与她对视。
他从来没见过群青用这种深沉的神情睨着他,她的眼眸漆黑,明亮如刀,仿佛含了薄薄的泪。
李玹叫寿喜下去给她添加衣裳,可群青没有停步,待寿喜下车,她已经走远了。
群青觉得自己走在回燕王府的路上,可仔细一看哪里都不是,她居然在宫里迷路了。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中找了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抱膝坐在了阶上。
远处马鞍上的铃声却始终不休,时远时近地徘徊着,越来越近。有人下马,提灯走近,撩摆蹲在了她面前:“娘子可是累了?”
寻到她,抓住她,不让她喘口气,似乎是此人最擅长的事。
群青不想睁眼,可还是勉强睁开。陆华亭的黑眸映着灯光,倒是衣冠齐整,容色鲜丽得灼人。
她的脸色几乎透明,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袋桂花糖递来。
群青没有接,反盯着他腕上那处月牙状的疤痕:“你当时在想什麽?”
陆华亭顺着她目光瞥了一眼,容色不变:“什麽都没想。”
群青闭上嘴。她觉得想在此人身上找安慰实在愚蠢,便是他有晦暗之时,也不会告诉旁人。
陆华亭的视线擡起,幽幽落在她襟前绣的棠花上:“娘子在清净观中被刺伤时,在想什麽?”
群青蓦然擡眼,幻痛与耻辱同时涌上心头。
旋即她想到,清净观的尸体都是他敛的,知她被刺伤何处也没什麽奇怪。
群青瞥着他:“我在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陆华亭望着她的眼睛,含笑道:“我以为证据指向太子,娘子会难过。”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唇边笑意微敛,却不防群青突然起身,将他拴在树干上的马绳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那匹骏马焦躁地打着响鼻,马鞍上银铃颤动,群青道:“长史骑这麽烈的马。”
陆华亭没有说话,却见群青突然翻身上了他的马,双眸漆黑:“我想骑一下,可以吗。”
他还记得此女秋闱时的表现,分明是心结未消,骑不了马。果然她坐在其上时,那僵硬不安传给了马,它焦躁绕圈,後蹄一撂便要将她甩下去,陆华亭一把拽住了辔头。
白马被制他掌中,动弹不得,只得被他拽着,迈着碎步向前。
群青在狂乱的心跳中,感觉到风动了,马蹄缓缓地踏过落叶,已走了许久。陆华亭一手提灯,一手掌着辔头,蓦地转过脸问她:“娘子,想快些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已将灯递给她,加快了步伐,白马随着他快走起来。
群青感到眩晕,扯住了缰绳,她迫使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噩梦中那个戴青铜鬼面丶骑马踏破清净观门板的人。
他并非天生杀神,也非不可战胜,面具背後是李玹,不过是犯了错的李玹。
她可以给阿兄报仇,给自己一个交代。
挂在天上的圆月迎面而来,不知何时,这些念头消散在风中。群青悬着灯,见陆华亭拖着辔头跑起来。他们越来越快,只见塔尖的灯火越来越近,她忽然又有了年少时纵马过回廊时冯虚御风的感受。
陆华亭侧头瞧了她一眼,群青的发丝和披帛高高扬起,她笑时,宛如琉璃破碎,光彩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