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园只有小楼中的陈设处处精雅富丽,一如京城所崇尚的繁华奢靡之风。其它地方俱是只讲究一个实用,比如这澹园之主的书房中,连一架七宝树灯都没有,只用一盏铜灯照明。
铜灯搁在棋枰上,光芒只照亮周遭三尺,三尺外朦胧昏黄。
阿夜便是坐在那片余光难及的昏暗中,黑衣,披发,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动静,像一尊雕像。
从那夜之后他就是这样,好像生怕自己靠近他就会弄伤她,恨不能做个铁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但同样的,无论姜菡萏说多少次想走,他也当听不见。
姜菡萏看见他就无法保持平静,一时觉得他像头可怜的大狗子,想摸摸他的脑袋,一时又觉得,他哪里可怜了?他分明是这世上最最可恶的人!
此时她将头一扭,就当看不见他,在窗前坐下来。
此时的京城百废待兴,姜菡萏名下的米行善堂正是最为热闹之处,各家占股子的脂粉行重新开门做生意,京城撑过了鬼门关,开始恢复生机。
朝廷急需有用之材,姜菡萏曾经送出去的不记名官凭散落在各地州郡,实干之才们积累了经验,各自得到了升迁的机会,有多数被提拔到京城。
大战初定,不时有流寇作乱,但有许崇义镇守京城,一切无虞。
唯一的麻烦是,养兵太费钱了。
大央的国库早已经被掏空,四五万镇海军每一天光是吃喝是一笔大数目,更别提此时还在庆州城外作战,军需抚恤一样都不能少,作为户部侍郎,国库每天花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一样。
总而言之,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句话顾晚章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姜菡萏很明白,这就是顾晚章真正的来意。
“让许南风退婚、退兵。”
一直不曾说话的阿夜忽然开口。
“……”顾晚章,“……是你抢了人家的妻子。”
“那便不死不休。”阿夜面无表情,“若无他事,你可以走了。”
“……我早猜到了,小姐都没办法改变的事,我来这一趟也没什么用。”顾晚章叹了口气,起身,拿起账本交到姜菡萏手里,“这些我已经带到了,小姐得闲便好好看看吧。”
顾晚章离开的时候,两名玄甲军上前搜身。
顾晚章一脸忍耐,却没有表现出意外,显然来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
玄甲军将他从头搜到尾,确定没有多出任何一件东西,才放顾晚章离开。
姜菡萏冷声道:“我俩就在你面前聊的天,若是有什么私相授受,你难道看不见?”
“我看得见。”阿夜低声。
我看得见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满温和与信赖。
我看得见他的视线一直很克制,只有偶尔的偶尔,才会看向你的眼睛。
他在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姜菡萏:“你看得见,为何还要如此羞辱他?”
阿夜:“当然是因为他不怀好意。”
这话姜菡萏反驳不了。顾晚章代表着朝廷,朝廷现在对阿夜这个叛军自然没什么好意。
但还是生气。
明明从前她每一次看见阿夜就像是看见春末绿树抽芽,只有欢喜与快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才,一看见他,心就满是焦灼,动荡难安?
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悬崖前,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她无比怀念从前的时光——在春夜的微风里、夏夜的虫鸣中、秋夜的月光下、冬夜的雪色里,只要她一推开窗,他就会仰头向她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
“那是因为你不怀好意在先!”姜菡萏大声道,“你若是不挑起这场战争,朝廷只会给你加官进爵!”
阿夜:“加官进爵?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姜菡萏已经不会再问他需要什么了,她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他的答案只会有一个。
——“你。”
姜菡萏满心暴躁:“行,你就这么关着我吧,关到地老天荒,我们两老死为止!”
她拂袖而去。
离开的时候动作很大,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心里的难过和眼角的泪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依然不明白。
她明明想问他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可他们之间好像充满了尖刺,哪怕是最简单的问候都难以出口。
书房寂静,只剩阿夜一人。
“地老天荒,白头偕老吗?”
阿夜低低地笑了,笑声在无边的孤寂地洇开。
那他可真是……求之不得。
“统领,”郭俊出现在门口,“您叫我?”
阿夜静了片刻,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只锦盒,“这个,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