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儿是条儿沟,一旁有个海拔高出小道儿近一个人身的路。陆铮渡看到他熟识的同学从那条路上经过,松了口气,喊人帮忙。可没承想,他这一喊,同学跑蹿得更快,撒丫子消失在他视野之内。平时横惯了的陆铮渡忍不住痛骂不义之徒,亦骂幼弟陆铮戈是废物。
对方依旧向前逼近,陆铮渡只好佯装气势,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人少势寡,正当陆铮戈觉得天理昭昭,他和陆铮渡这顿揍要难免,开始腿颤的时候,从那条高海拔的小道儿上跳下来一个身穿校服的少年,猛地往後拽了他一把,差点把他给拽翻在地,且对他吼:“跑!”陆铮戈下意识就听了那人的话,但往後跑的时候磕绊了下,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让他跑的人是封疆。
因为封疆帮忙,那场仗陆铮渡没吃什麽大亏。陆铮戈也没跑远,他後退了几十米等了没多会儿,哥哥陆铮渡就和封疆一前一後从小路上慢慢向他走过来。待走到陆铮戈身边儿时,落在後头的陆铮渡想起前一天他刚为难过封疆,瓮声瓮气地甩了句:“喂,新来的,别想我感谢你”。
陆铮戈扫了眼陆铮镀那张死硬的嘴,又瞄封疆一眼。只见封疆擡手用拳锋碰了下唇角的淤青,而後出乎陆铮戈意料的是,封疆那拳头没放下,忽然转身招呼在紧随其後的陆铮渡身上。
陆铮渡骂了声艹,发狠还手,两人转瞬扭打成团。
陆铮戈对自己认识到位,自知这架拉不开,抱着书包往後退了好几步,远离战场。
那场扭打,纵然陆铮渡後来抵死不认,陆铮戈觉得他输了。
那天,等陆铮渡气喘吁吁倒地,封疆摁住他的肩,撂了句:“我不需要你谢。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我以前忍你,是觉得你根儿还没烂透。记好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儿,第一,我确实打了你;第二,两清了。”话落封疆便起身,拍干净浮在校服上的土,先行离开了。
台球厅之行黄得彻底。陆铮渡龇牙咧嘴,忍着身上的伤带来的疼,告诉陆铮戈:“回去跟爷爷说,他招来的那个野小子不是个东西,妈的竟然敢打我。听懂了?好好帮腔。”
陆铮戈一时间没应声。陆铮渡踢他,陆铮戈才说:“哥,你,我,我觉得……”
陆铮渡不耐烦:“话都说不好,结巴个屁,再这样搁外面别喊我哥,废物。”
可等两人回家,还没等陆铮渡跟陆恭俭告状,一推门,便见封疆正九十度躬身,规矩地站在陆恭俭身前,半分钟才见起身。
陆铮渡那状没能告成。他以为封疆是小人,会再给他们招来陆恭俭一顿打,可陆恭俭见他脸上挂彩却罕见地没吭声过问。他们始终不知道那天封疆到底同爷爷说过些什麽,自那天起,封疆也再未同他们一起学过任何事。
同样自那天以後,崇尚武力值的陆铮戈不自觉地开始在偶遇封疆的时候献殷勤,日复一日的,不小心立场全换,站到了封疆的阵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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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戈记封疆那句话一记多年:“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
封疆後来又对他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在步蘅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在蝉鸣鼓噪的关中盛夏夜里。
孤身北上已久的步蘅意图溜回关中,去探望她的老友静安师太。步自检不放心她只身远行,迟迟不肯放行。闲得想找事儿做的陆铮戈于是磨陆恭俭,试图同步蘅一起前往,同时背着步蘅去骚扰正值大二大三间隙暑假实习的封疆。
那年夏天,在极尽静谧只有薄风攒动的山谷里,在稀疏几颗星咬着黑夜的天幕下,陆铮戈和步蘅以及封疆枕着米馀长的粗糙岩石闲聊。从夏商周时期那些怪力乱神的野史,扯到当下虚空或许浮着几只厉鬼,话题间逻辑全无,主要他们俩说,封疆听。
白天,他们一行人刚翻了几座山头儿,走了几万馀步,被娇养了几年的陆铮戈已经浑身散架濒临瘫痪,一根儿手指都不想动。封疆用早前从师太那里顺来的蒲扇为他俩扇风驱赶蚊蝇。
躺了会儿,陆铮戈听到步蘅均匀的呼吸声,知她睡着了,想起白天步蘅逗庵里养的那头年迈的驴的幼稚样儿,问封疆:“二哥,你说这丫头是不是缺根筋儿?“
封疆用摇了许久的蒲扇碰他鼻梁,笑:“缺哪儿,有你缺的多?”
陆铮戈立时不满:“就知道见天儿的丧气我。”
他又试图同封疆交代前些日子的插曲:“前几天无聊,你们都忙没空儿理我,我就拽她去爬箭扣那段儿野长城。难得搭次公车,你猜怎麽着?撞上她几个同学,一堆小狼崽子。有个男的故意把她往其中一个男生那边推,她和那人身体碰着了,那堆人就起哄。气得我当场冒烟,立马拽她在下一站下车。虽然我们这个长得也丑,可怎麽也不能配车上那个贼眉鼠眼的货,丢份儿,我第一个不同意。”
封疆起初沉默,待陆铮戈以为他不会对此发表看法之後,他忽得揉了陆铮戈前额一把:“我们炮儿长大了,知道护犊子保护姐姐了。做得对。步蘅这个人,哪儿都没写着‘想开玩笑随便开’。她自己没脾气,辛苦你。”
那一晚,纵使封疆一直用蒲扇替他们赶蚊子,陆铮戈还是觉得耳边嗡声不断,嗡得他躁。
他咬着根儿狗尾巴草儿,拍了自己臂膀几下,琢磨必须得晃醒步蘅,仨人好一块儿往庵房里钻,去睡大觉。
封疆在陆铮戈出手晃步蘅的那刻,拍了他手背一下,打掉他的手,且将手持的蒲扇径直扔他一脸。
扔完了,封疆又将身上的冲锋衣撂给陆铮戈:“穿上,别打哆嗦。冷不会直接跟二哥说,忍着还能自体发热?”
而後封疆抱起步蘅驮上他自己的背,踩着一地稀薄月照和张狂野草,一步一步往远处点灯的尼姑庵走。走出数步後,封疆又回头,眼神示意陆铮戈走在前面,他背着步蘅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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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陆铮戈屡遭嫌弃不同,步蘅刚踏进院儿门,就有一道黑影踩着地面起跳,一个箭步扑到她身上来。端着卷轴的逄博跟在猫後面走出来,朝步蘅使了个眼色:“你爷爷刚才还说,你捡只猫放在他这儿猛吃他粮食,是没安好心。”
步蘅抱紧扑到她身上来的大团橘猫,摸着浑圆紧实的猫肚子,笑:“逄叔,您得劝我爷爷给这小家夥儿节食。好好的身材,让你们给喂走形了。”
步蘅边说边往里走,随即听到从更内里传来一副浑厚的嗓子:“小逄你听听,又是我们的不是。”
步蘅隔着镂空的花墙往里瞥,原本被打理的花木扶疏的院子这季节显得空荡,只一株腊梅斜斜地从墙角伸出来,递到步自检书房的窗前。
见步蘅走近了,步自检搁下提了许久的毛笔,视线隔窗往外探。步蘅含着疏淡笑意的眼正看过来,同他清亮的眸光相接後,立时弯了一弯。冬意深了,步蘅穿得单薄,衬得身形更为窈窕,她拥着大橘望过来的样子,一时间像足了步自检已过世多年的夫人邹雅禾。
步自检微怔,想起妻子在临终的日子里,反复同他讲:“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把给一聪安排的路强行往他身上压,随他自己的意;如果我们没有反对一聪和那个画家在一起;如果不是我们糊涂,他走时说出出家门便割断情分的话,他不会在经历变故後不同我们讲;如果不是我们和他怄气,不去关心他的死活,最後不会没有人拉他一把,他现在也就还在我们身边。自检,以後……小蘅的事……你都听她自己的意愿,不要重蹈覆辙。”邹雅禾泪水涟涟的眼,是这些年步自检午夜梦回时,梦境里出现最多的画面。
看着步蘅,这些年来,步自检始终记得提醒自己——他是个没了儿子的人,眼前这丫头是死了父亲的人。他得尽力,让她得偿所愿。
隔着窈窕腊梅花枝,步自检招了招手,冲踏在鹅卵石小道儿上的步蘅道:“楞杵在那儿看什麽?放下猫,过来检查下你爷爷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