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踟蹰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要出格地问出一句:“要不要我告诉他?”
辛未明已经在连续的自持中,修习出了极致的隐忍功力,步蘅很努力地分辨他的眼睛和神情中有什麽,结果是……什麽都没有。
只要他想藏,便不会被任何人窥见心思。
天色渐暮,灯火着色。
辛未明微摆了下头,并不清明的眸光被扇动的睫羽遮盖:“不了。现在再生联系,岂不是约等于通知他来参加我的葬礼。”
嗓音低沉,语调艰涩,带着一些节奏不平的喘意。
他和骆子儒,是从出生後第五天,便打过照面的关系。
是幼儿园一起钻狗洞,头撞脚,撞出来的感情。
他们是已经分道扬镳的朋友,已经歧路而行的发小,已经于人海间失去联络的人……又何必失去第二次。
决定不说,不是一分丶一秒,又或者一天丶一周做出的决定。
那是一场无法向外人道明的漫长马拉松。
第一次同这个疾病抗争,距离现在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那会儿他和骆子儒虽然已经频频大吵,但还没散夥,俩人的小徒弟孟升得知他生病的消息,想要告诉骆子儒,被他用一顿佯装出的滔天震怒拦了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骆子儒知道这个变故後的结果。
他能活多久,自确诊那天起,便是不再确定的。
但那时,骆子儒对现状的不满是摆在面儿上的。
骆子儒一旦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撕裂开的信任会被强行修复。
骆子儒会选择共患难,不再能自由地放弃他已经想放弃的东西,不再去奔赴他新的人生。
作为知情人的孟升後来大抵还是想要说,却被那场意外事故意外封住了嘴,没能讲出来。
“他知道了,如果过来,到时候我不在了,他骂我的话,就没有人能完全听得懂”,辛未明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下,一室萧索应声腾起,“我也不想好奇,他会如何反应,会说什麽。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人死後有灵。到时候成了一堆灰了,再好奇,又能听明白丶看明白什麽呢”?
步蘅探寻的答案,适才没从他眉梢眼角溢出来,没从他神色间被窥探出来,此刻却意外因为他话间的坦诚而昭彰。
辛未明的後半生即将戛然而止,但骆子儒的後半生或许还长。
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需要孤单地丶长久地面对这场死别。
辛未明选择自己来做这个人。
“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辛未明最後说,“我不能临了了再害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快快乐乐丶轻轻松松过日子的人”。
最後那句,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的风吹碎了。
窗外夕阳馀晖烘烤着步蘅瘦削的背脊,那点热,却不足以驱散步蘅心口横生的湿凉。
“辛总”,夕照的热与心口的凉在步蘅的世界里激烈对撞,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得像气音,“您能不能对他,也对自己仁慈一点”?
日子还长,倘若日後骆子儒仍旧得知呢?
万一他还是知道,同一同面对死别相比,因为後知後觉而交错顿生的後悔和于事无补,要如何消解?
那些不止不休的悔,依赖时间真的能够化解吗?
辛未明自己,又真的觉得没有未尽的遗憾吗?
“当年的那个盒子”,辛未明的声音随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照明灯而落,“有个夹层。如果……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或许能帮助他”。
“那您呢?”荒芜仍在步蘅胸口蔓延,随着辛未明的这句话,漫过了她如今坚实的心防,簌簌落了她满身。
这个局面,于旁人而言,乍看,似乎有无数种解法,有许多个选择,但每一种,通向的都是日暮穷途。
没有一种,能以两全收尾。
就像曾经,她所面对的另一场抉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