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步蘅提议此次一并奔赴青海,林胤礼其实就有一种预感。从他在演说文案中更多得注重数字,步蘅给建议时,更多地关注失学个体的命运开始,他其实也有一种预感。一种自己牵引的绳,要从她身上断掉的预感。
步蘅并不意外于林胤礼的敏感,彼此在业馀时间也算共事已久,于情于理都应该对对方敞亮一些。
如何向他剖白,步蘅亦提前想过。即便不完全同频,到底算同道,何况林胤礼的行事在一定程度上对她和祝青两个人有相当正面的丶积极的影响。
一番考量,待步蘅真的开口,却不是从长篇大论开讲,而是临时起意从画出一个世界展示给他看开始。
步蘅并不精于画技,只是从前陪伴封疆习字的岁月里,摸索过一些不成套路的简笔画。一线一勾,要将一堆人的命运汇于笔下不那麽容易,将核心的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却没有那麽难。
借牧民家中的纸笔勾勒人物群像的过程,也是复盘这几年来自己的阅历日渐丰盈的历程。
在林胤礼的注目下,五六个女童很快在步蘅笔尖跃然纸上。
其中,有人手背皲裂,却依然举起纤细的手臂挥甩粗壮的牧鞭,脚下是卧蜷在一旁的牦牛和折断在地的铅笔;有矮小的身躯背负近乎高过半人身的背篓,以木棍为杖做支撑,背篓里还坐着一个无忧无虑吮吸奶瓶的男娃;有被沉重的面袋压弯了腰的小人儿;更有人趴在窗外向室内探头,旁边矗立的却是一扇紧闭上锁的大门……几个矮小的身躯落成的影子交汇成一条条毛线,线尽头织起的围巾状的东西,包裹起来的是一本崭新的教科书。
待搁置下手头的铅笔,步蘅第一时间将整幅速写推到林胤礼眼前。
“跟你学习了这几年,我们俩收获很多,也逐渐有了一些一天比一天清晰的想法。凭我们的资源和能力,独自出发,可能建不起一座又一座堡垒,不会出现你方才描绘的星星之火共同燎原那样的壮丽场景。可也正因为我们能力有限,所以想先贡献给最想要贡献的群体。能点起几盏灯就好,我想和祝青尝试一下,用几盏灯,只照亮两个字——女校。”
声调儿分明柔软,却因内容而显得凿凿,显得铿锵。
室内一时静至落针可闻。
可惜风啸声很快来搅人心绪。
“只要有新的学校,她们一样有入读的机会。”约五秒後,林胤礼平稳开口,语气缓淡,未见明显的动容。
这回是祝青向他说明:“老林,单这几年,从你的团队那里,我们听说的人例就不在少数。一旦有的家庭需要二选一,这个二选一落到很多女孩儿身上,几率基本不会是50%,而是0。我想你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我们希望的是,负担全部费用,能多几个100%。”
谈得很克制。
要讲的东西说得其实算隐晦。
林胤礼听得明白,但想要她们说得也明明白白:“以後我的活动,你们都会退出,是这个意思吗?”
并不完全等同此意。
出于对引路人的敬重,步蘅和祝青商议过,愿意交付能力范围之内的承诺。
步蘅说得郑重:“但凡我们有馀力,你需要我们的话。我们可以排除万难,至少几次。”
不想盲目承诺更多,皆因自知未来数年大概会经历如何繁忙的日程。
“好想法”,林胤礼最终说,“但我应该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他将这段谈话的结果盖棺定论,而後示意她们在这间房内休息,仅卷走那张速写稿纸自行离场。
祝青建议步蘅分享的人生大事,当夜便没有了合适的丶开口的契机。
*
那次西北行即将告终的时候,步蘅原定与祝青一道从曹家堡返京,稍作停留与封疆碰面後再重返东海岸,可是临了生了变。
这场变故,推倒了那个己亥年的第一块儿多米诺骨牌。
啓程前夜,林声闻是在凌晨时分突然起烧的。
被凌乱的脚步声和杂沓人声惊动,步蘅匆忙起身开门探究原因时,首先看到的是正要外出发动车辆的本地向导焦灼的眼神,而後是隔壁房间内半躺在林胤礼怀中,脸色灰败丶唇色染紫,正困难地吐息的林声闻。
最後是指尖满是细密的颤抖,擡头望向她时,掩不住内里的惶然失措的林胤礼。
受限于所在区域的医疗条件,一行人在住家牧民的带领下,先是冲进最近的卫生所。体温枪和血氧仪上的数字让半夜被惊醒的乡医亦眉峰紧蹙。
进卫生所後短短几分钟,林声闻的呼吸越发急促,敞开的上半身,两肋随着每次吸气深深凹陷。
听诊器下的杂音益发粗糙,储氧面罩的流量加大,血氧仍旧提不上去。
乡医做完紧急处置,向林胤礼言简意赅地交代情况,告知其转诊迫在眉睫。
待乡医联络最近的医院,林胤礼也已经恢复了几许镇定,寻求基金会在当地对接过数次的机构人员的帮助。
但教育与医疗丶交通跨领域如跨山,又赶上万事休止的凌晨,他们只能等待对方的後续反馈。
路途遥远,夜间寻求转运救护车辆的支持也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何况最近的医院只是三级,一旦情况危急亦非最佳选择,可能面临二次转运,要疏通许多的关卡以备不时之需。
为尽快抢时间,即便现有车辆过于粗犷颠簸,他们也只能带车携人立刻上路,争取与医院外派的救护车中途汇合。
林声闻的眼眸已然失焦,一衆人的心跳皆如远山石破,惊天动地般得跳。
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长期以林胤礼为主心骨,此刻急中更是失序。步蘅同祝青眼神短暂交汇,祝青接替林胤礼成为稳稳托扶住林声闻的那个人。
步蘅亦扶了全身紧绷,两手仍旧颤抖不止,似是全身要向惊惶投降的林胤礼一把。
克制住想要问责林胤礼身为监护人此前的大意与不负责,以解决危机为重,她用最简短的句子向林胤礼强调此刻一要抢转运时间,二要发动力量寻找最近的适配的专家。
在林胤礼联络林声闻在国内的主治医生的时候,考虑到Fengxing如今已经铺网全国,步蘅先将电话打给两千公里之外的封疆。
时以近凌晨两点,封疆却是在四五秒之後便在电话另一端应答,快得让步蘅心也重重一跳。
步蘅掌心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因紧攥手机渗汗,她等不及封疆先问,直入正题:“哥,我还在青海,团队中有儿童高热突发心脏病,情况不算好。转诊到上级医院需要车辆保障,我需要你的帮助。”
话乍落,紧接着便听到封疆那一侧即刻有机械开关声响起,同时伴有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
彼此对对方的行事有一定的了解,封疆知晓最紧迫的事项必然已经敲定,步蘅才会转而联系他这个遥远的後备力量:“先同步你的位置信息给我,已经对接的医院信息。”
事有轻重缓急,两个人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一对一交换完全部的紧要信息便切断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