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蘅喝不下这位在港媒报头上除了以出轨便是以偷情示人的常客斟好的茶,连同他带笑打量过来的目光都觉得似附骨之疽。
在这座四季并不分明丶热浪时时涌动的城市里她意外冷得清醒,随着血液循环一并推向全身的是剐得肌肤生疼的阴寒。
不常有的攻击性也在体内集聚,燎得她喉咙发紧发干。
同叶鹿吟相比,叶雾山稍微注重了下讲故事的技巧,寻了个切入点。步蘅先後听他讲数位好友,他口中她的几位世伯子孙中,都是女孩子更为出挑。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小有成就,值得称道。
一番讲述後,或许是听衆的反应不及预期,他虽然仍旧在细细长长地叙说,话题却不再发散。
步蘅读书时便擅长从浩瀚文字中拾取要点默画思维导图,听懂叶雾山一番含蓄着讲的阴谋阳谋实在不难。
她在脑海中将叶雾山给出的系列信息加工整合後再输出:一是他要拉拢她联合惩治恶人。叶鹤鸣为母不慈丶为女不孝,此等必引听者唾弃的恶劣品行就该见诸于大街小巷被世人唾骂。他一个人喊“为女不孝”杀伤力有限,没有步蘅为证的“为母不慈”,恐怕难以摧毁叶鹤鸣精心打造的事业女性形象。二是多年默默关爱一朝浮出水面。他始终关心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叶家唯一的孙辈儿,迫于叶鹤鸣和叶鹿吟的压力,才不敢多方联系。他功课也没少做,对近年来她多方获客的事迹都有耳闻,连她参与的助学项目里据他所述都有他的多笔捐款。三是一时有难急于求援。他想诚实地对待步蘅,所以向她坦承,此番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前来相见相认,是因为他正蒙冤需要她的帮助。调味工厂虽然由他管理,但性虐待高龄女工的事件他并不知情,叶鹤鸣和叶鹿吟不顾品牌声誉丶家族声誉大肆炒作这起事件,目的只为打着向社会交代丶向股东交代的旗号,借此让他担责下台。他需要一位形象正面的家族女性与他站在一起,妄图以自己倾尽心血教导出优秀的女性後辈为例,在舆论场上佐证自己绝不会漠视或主导针对女工的群体伤害事件,全是他人泼脏水……
叙事的声调美化得再为婉转,也无非是各有算盘,噼啪响亮。
难得自己的性别都成为了被其他人拉拢的原因,实在可笑。
叶雾山仿佛对他评论到的事情深感不齿:“派一个人在你身边工作,这种事她都做得出来,无非是方方面面的在监视你。恐怕这两年你做了什麽,你个人生活的动向,她都通过这个第三人实时在掌握。如果是我,如果我知道被人这样对待……”
他说到最後是愤慨到无法说下去丶说到底的模样。
步蘅旁观了他动情动色的表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于对智商的尊重,问一句:“既然您希望我做个吉祥物,和您站在一起。您是不是忘了说,预备给我什麽,总不会是准备让我得到迟来了近三十年的长辈的爱吧?”
听得出这是讽刺,叶雾山神色隐隐不愉,但选择克制:“我们既然坐下来谈,任何事都可以讲,你可以提。”
步蘅便没客气,语调甚至改换了温温柔柔没什麽杀伤力的力度:“可能是没能在您膝下承欢,没有遗传到您的一些美好品质,我自己在外面长,长成了斤斤计较的模样,一向讲究付出必须有回报,被利用必须有所得。您不妨给我一个数字,我再考虑看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聊下去。”
“你——”叶雾山脸色霎时缤纷了起来。
步蘅露出了同他见面以来第一个笑:“直接说‘你’有点儿生分了,您可以喊我锵锵,我看叶鹿吟女士比较喜欢这样。父女同心,我想您也许也会喜欢。”
或许是利用价值仍在,或许是他手中的筹码不多,或许装了一晚和蔼可亲了不差最後这几分钟,或许是翻脸等同将人推至对面,步蘅看到叶雾山的手在茶盘上摩挲许久,但最终没有将其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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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公里之外,江城,天阴过雨。与封疆一道飞抵参与互联网大会圆桌论坛的程次驹,正想掀翻封疆那间客房内的办公长案。
望着封疆前额上汇聚出的近乎要下滑的光下晶亮的冷汗,耳闻到这人散乱的呼吸,程次驹多少理解了池张此前时常跳脚是因为什麽。他有些忍受不了这种他站在这儿劝人多躺躺,被劝的人不仅无动于衷且反向劝他回房养精蓄锐的拉锯。
尤其是,封疆这玩意儿捆个护腰开始不避着他,直接敞亮开给他看。他望见封疆肌肉绷紧後开始发颤的臂膀和上半身,看到这人灯下冷白泛灰的脸色,觉得自己继续搭理这种作死的东西属实是犯贱。
裹挟着雨的风呼啸着冲撞玻璃,程次驹额角开始不停地跳:“把我折磨死你更省心了是吧?没人在你耳朵边儿念叨这个再想想丶那个再考虑下了,你更可以不必瞻前顾後为所欲为了!”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过于池张化且小家子气,改骂:“我看你也别天天惦记司机议会的事儿了,和辛辛苦苦的师傅们比,你肯定是更早过劳死的那一个。我们怎麽都能多过几个清明节集体瞻仰你遗像!”
风雨声吵闹,程次驹的骂声也吵,封疆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妄图找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没什麽脾气的任他发作。
甚至还拉了拉身旁的另一把绛色皮椅,擡起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建议道:“骂个差不多,又暂时不打算走的话,别杵着,在我这儿坐会儿。”
程次驹望着封疆蒙起水雾的眼,知道疼痛带来的煎熬不那麽容易被忍受丶被忽视,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还逞强地妄图对他笑是有什麽毛病。
封疆没继续惹他,又把座椅往他的方向推了一寸:“难得见你也急眼。”
和池张不同,程次驹惯常心里骂翻面儿上都不显。
紧接着,封疆开始往外蹦罪己诏:“是我做人过分,我有问题。工作之外,我对朋友大概是比较混账。所以惹你们生气的回数,没比私下见面的次数少多少。”
程次驹没感觉到这人反省的诚意。扯特麽的生气,还他妈不是因为关心。他懒得再说废话。
封疆像是还打算自证清白,又轻叹:“今天是天儿不好,要是没雨,不会这样。”
推锅给天气,程次驹仍是难以信服,但转而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些讨好的意味,多少为自己地位的提升深感难以置信。
封疆又擡起麻木酸软的手臂,拍了拍有硬支撑的护腰向他解释:“有在谨遵医嘱,你砸门之前,我刚咨询完医生。上这个,就是为了明天有一个好状态。”
程次驹听出来这是要说他已经自珍自重丶心里有数的意思。敢情当着他的面儿上装备,还他妈是为了让人放心??
笑得他妈的贼难看,扯淡的话也污染他耳朵。
且这人後续还换了个新招,对他的称呼拈口就来:“程总可以尽情生气,但是二哥,趁没别人,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原本计划我们俩一起说,但步蘅上一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一起当面告诉你。”
又是放低姿态反省丶又是欲扬先抑的,在这儿埋新的坑呢,程次驹仍没好气地问:“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你们俩搞什麽鬼?”
“正经事。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但她这回走之前,放话会回来娶我”,见程次驹拉过皮椅坐了下来,封疆先是低调复述步蘅的话,而後交代更多,“七月我们准备结婚。我也向她承诺了,为了那一天,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绕了一大圈,这才完成向程次驹解释的闭环:“让你看着上火的,我现在跟喷泉似的这种模样,除了天气问题,还因为我在戒断止疼片。快一个月了,熬过去後面就再也不会这样。以前总想走捷径,遇事塞两粒,有一点依赖性”。
步蘅教训起人来,也不好让人招架。他未雨绸缪,采取措施,为了和她的更多个明天。
程次驹还是拉响警戒:“你平时自己的事儿上跟个哑巴似的,一下子肯说这麽多,又在打什麽算盘?”
封疆默了三秒,而後诚恳地说:“前面那些有的没的算我们俩之间的秘密。我计划最近去探望爷爷,你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儿上,要是能匀出来一两个小时给我,要不一起?”
“去磨林董,上谈判桌前也没见你找我一起。”
“他是不敢听我说,怕被我说服,我要对付的是他的避而不见。这不一样。”
“你这说的,老爷子难不成比他还吓人?”
“是不是非得我说,是我没底,需要人陪护。另外打个商量,你先说行不行,然後再打趣我不行。您按这个顺序来,照顾下不行的我的心理状态。行,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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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尤弈丶Ridmon一起在医院内外坚守了四天,给实习生Ridmon放了长假,步蘅在第四日傍晚飞回东海岸处置无法远程操作的事务,在再次前往新德里出了个短差之後,才绕道回港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