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步履之往。
第三十二章:声名水上书(四)
步蘅踏进房门之後,逄博也倒了回来,将步自检置于桌角的牛角方章收好,又伏在书案前将他摊铺开的宣纸一一卷好归拢。
步蘅一来,步自检撇下捡拾空当儿煮茶的打算,擡手唤步蘅,招呼她顺着书房後门往外走,步行至院儿外。後院外面是一小片水竹林,叶细枝软,风起叶动,竹梢被刚硬凛风吹得唰唰作响。
步蘅上前一步挽住步自检手臂。老爷子这几年到底是见了老,面庞依然清癯,精神依旧矍铄,但两鬓斑驳的霜已经去了斑驳,白连成了片。步蘅知道他惦念顾及的事情太多,被各色沉甸甸的忧虑压着,既有家又有国,怕是难分孰轻孰重。
儿子步一聪二十出头便离家,直至客死异乡变成一捧骨灰才回来,女儿步知蝉又远嫁久居异国,夫人邹雅禾亦未能同他走到白首便离开人世。去年,同步自检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施华清还没能看到首艘国字号航母下水,就心源性猝死于岗位,步自检北上出席追悼会,返程後数夜难眠。今年,一出舰载机飞行事故,又引得步自检大动肝火直接入了院。他为之惦念的,是散成一盘沙的一个家;为之殚精竭虑的,则是早年留苏时亲历军工发展落差後生的图强之志,但种种披肝沥胆的抱负,曾因为积贫积弱的国运成了一次又一次意难平,亦在衆多同道者倒在前行的轨道上後,生生碰撞成了刚烈的执念,愿万死以赴。
去年春日他犯了咳喘的老毛病,马拉松似的迟迟不见好,被迫留院的那些天,步蘅于病床边儿看着他发间那丛霜,盯久了,喉能哽住。一个人成长得经年累月,衰老却只需要须臾,身边人骤逝之伤入骨,面容便易摧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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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步蘅同步自检的关系委实称不上亲厚。乍被拎回京,四顾是极其陌生的新环境,步蘅犹如擅长隐身的单细胞动物草履虫,没人拨弄便像不存在一般,静得像戏剧场上挂在幕布上的影子。
爷俩此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步自检的严苛教条难改,同步一聪的温文细致走了两个极端,步蘅同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柏林墙”无需修筑,已然横亘,那时病体沉疴的邹雅禾是俩人之间的调和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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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一段路,连院门外的竹林都远了,步自检才道:“小逄说你实习很忙,说说,怎麽个忙法?”
步蘅:“逄叔说得过火了点,跟您比算不得什麽,时间挤挤总会有。”步蘅知道无论她在外面做什麽,皆瞒不过步自检的眼睛,没有再多解释。
步自检却在这一刻猛地刹停了步子:“我可很久没见你上场打比赛了。”过去少不了惦记她伤手腕丶伤膝盖丶伤韧带……可久不见,也有些怀念那引人亢奋的拼杀现场。
女排姑娘,历来个顶个是像样儿的。
步蘅诚恳交代:“爷爷,要队里召我回去,我才有机会。”
步自检正色道:“就地干等着,耗得是谁?啃马料果腹,和羊争草吃的那些年头儿,不积极上阵的士兵,是大家夥儿公认的孬种。”
比起在陆恭俭面前,永远是下等兵待遇的陆铮戈,挨几句批评不算什麽。步蘅顺着步自检的话道:“成,听您的,我会争取。什麽状态能上场,我心里是有数儿的。”
说话的档口,雪花打着转儿飘下来,天又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步自检拍打步蘅挽他手臂的那只手背:“既然没那麽忙,次驹昨儿来过,最近他都会在京内,带团队来淘一些种子项目,少不了要见你一回。”
程次驹,远嫁美东的步知蝉的次子,现供职于着名的投资私募基金KS,虽不比bat体量大,但于互联网大潮中顺势而为,致力挖掘出了各行各业的参天大树,投资出了无数独角兽。姑姑长子程缄一登山罹难,第三子程驷舆随导师埋身极地科考,常年失联,他们能见到的,多是程次驹。因志同道合走到一起的姑姑步知蝉和姑父程近文因一组实验数据産生分歧,较真闹离婚致不可收拾时,程次驹曾在本埠读过几年书。他虽然选择寄宿,但时常探望步自检,同他们最为熟稔亲近。
步蘅点头应承:“我这几天就联系他。”
步自检轻嗯,随後状似不经意地说:“在你回来之前,你陆爷爷跟我提过一嘴,上个月我在外面漂的时候,他过寿之前,封疆回来看过他。”
步蘅不知道步自检跟她提同他交往并不算密切的封疆是几个意思,潜意识认为有诈,于是按兵不动。
见步蘅没接话茬儿,步自检进一步引路:“老陆问我,为什麽他觉得,聊的时候,他不过跟那小子提了回我的名号,那小子再回他话时,眼见着就紧张了不少。老陆这厮还百般跟我强调,这反应是确有其事,并不是他杜撰脑补出来的。”
步自检话至此,徐徐停下前行的脚步,侧身锁视步蘅的眉眼,眸底颜色复杂,让人没办法即刻分辨。
封疆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紧张亦不会。老爷子却说得跟真的似的,倒像是钓鱼执法。步蘅认真听着,仍不动声色。
步自检打好的草稿还没说完:“老陆现在是仗着身为过来人,说道小辈儿。他大概是忘了,当年他五大三粗一莽夫,平日里摸爬滚打惯了,活得糙,不怕事儿。可他去求娶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第一次登门拜见岳父的时候,紧张得走路都顺拐。到见岳母的紧要关头,更是莫名结巴,屡屡失态。人家此前托人打听过他,听到些他的光辉事迹,以为上门的得是个气焰嚣张的悍匪,没想到来的是个顶没用的丶话都说不顺溜的东西,大跌眼镜。人紧张,总归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
步自检话里是真有话,步蘅要是这都听不出来,除非耳背,除非智商瘸腿儿。
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步自检捅到这地步了,步蘅干脆捅得更利索些:“爷爷,我们坦诚一点,我想知道,您接受来您跟前儿紧张的人,是他吗?”
步自检轻微眯眼,馀光看向步蘅随着年岁增长日渐抓人眼球的面庞,只道:“那爷爷也反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希望,你会让那小子远远儿滚蛋吗?”
酷暑寒冬轮回过这麽多次,步蘅知晓,步自检对在她身边晃过的人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算是有那麽几成认知,而她对那人的为人处事向来是有信心的。
步蘅顺溜地答非所问:“您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明是非,心胸广,且关爱提携後辈的人。”
步自检斜步蘅一眼,眉梢眼角的意思都是他不吃恭维这套。
当年他把步蘅从关中提溜回来不久,邹雅禾便过世,步蘅过了不少形单影只丶对灯独处的日子。步自检明白,这麽多年了,当初这丫头往外蹿时,他鲜少顾家,顾不上见天儿的看着,如今被年岁和坎坷催熟的人已经有了主见,他仗着长辈的名号说再多,恐都是画蛇添足。
步一聪执着于旅途中萍水相逢的画家,步知蝉和程近文散夥後又藕断丝连至今,两辈人的执着与专一,不知道源头在哪儿。
或许,是邹雅禾?他们婚前,每七日一封长信诉日常,寄往边疆的邹雅禾;他被埋在雪地里生死未卜时,远在千里之外,行囊里仅塞了套嫁衣便搭机直奔边关的邹雅禾;不知前方是久别重逢还是生死相隔,甚至做好了去参加他葬礼的心理准备的邹雅禾。
他被从雪地里挖出来,神思昏沉的日夜里,梦寐间恍惚听到过她说话,惦念着若死得正式同她告别,把她的眼泪擦干净再走,挣扎着睁眼时,是她将温热柔软的手覆在他眼上,慢慢对他讲,“别急着睁,光刺眼”,那会儿她不过双十年华,他长她七岁,可她已经是个主意再坚定不过的人,她总是先于他做出他们俩人生中重大的决定。那一天,她攥他手攥得不一般的紧,给了他挺下来的力量,“好好睡一觉,我有很多时间等着你,我不急。等你歇够了,再跟我说一说,到底愿不愿意做我丈夫”。
怎麽会不愿意?这条命劈成两半,一半愿为信仰逆流而上,另一半便是交给她任她予求予取。
儿女,子孙,大抵都有些像她,像她那般无畏坚持,不怕撞南墙,仿似从不知彷徨迷茫为何物,亮如不熄星斗。
他们都有些像她,像自她走後,他每一日都在怀念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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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话该嘱咐的得到位,步自检说:“若让他滚,就真的滚远了,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