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第73章有人觉得你是拇指姑娘丶……
73。花信断章(三)
封疆调研完施工现场回京时,正赶上城中雨意深沉,撑开的伞沿儿上,雨如连珠般下跌。
骤雨打落了今年早开了一步的西府海棠,一地落花照水,满目粉影摇晃。
在返回办公园区的车驾中,除了同封疆一道赶赴东北的陈郴,还有在机场蹲点儿逮人一并挤上车的程次驹。
程次驹早年主导KS于A轮入局领投Fengxing,Fengxing规模扩张的速度超出所有人意料,他又被赶鸭子上架入职Fengxing干起了CFO。职务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定位是充当创始团队丶管理团队与投资人之间的融合剂与桥梁。
这不是个好差事。
对封疆有知遇之恩的天使投资人田望秋于B轮撮合了几家外资入场。
彼时适值打车APP补贴大战的前哨,四面鼓声已起,战火初燃,摆在Fengxing面前的重中之重是持续储备资金充实弹药库。
备足粮草,装配铁甲,才有放手一搏的机会。若弹尽粮绝,赢不下来,要麽死,要麽会于混战後被吞并丶被抹杀存在的痕迹。
亟待囤金救火的形势下,多方上台拉扯後的结果是新一轮融资协议里刻印分明的上市对赌条款,以及其中在优先股认购约定中列明的针对封疆个人的数十亿巨额连带赔偿责任丶为期5年的竞业限制以及接受派驻CEO的妥协。
看到有关内容的池张立时红了眼,为此与封疆冷战了长达一个月,其间,程次驹发动易兰舟丶陈郴甚至田望秋一起居中劝和,主要劝的是为封疆此番“个人allin”“视死如归”的策略愤恨不已的池张。
封疆或许愿做战场上最先被挑高出去烧焦烧残的那面旗帜,可他池张不愿。
这家公司若有朝一日没了封疆,一定等同未来面目全非,池张也不畏惧与他并肩重头来过。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封疆被踢出局,一向挺直的脊背被资本寡头重重压倒,连这个行业都不得再入的场景。
池张坚定地认为,这些年来,他们和投资人间因运营战略不合数度産生分歧,一轮轮摩擦下来,一荣俱荣一瞬俱损丶寸土不让才是创始成员间的默契。
程次驹记得彼时自己劝慰池张是从大局论与抓主要矛盾论出发。
比如,向池张强调,先打赢眼前的仗最为紧要,且挑明封疆以他个人背负巨额负债的风险换回的除了巨额融资,还有对赌条款里封疆坚持修改并成功修改掉的那句“于美股上市”。
部分投资人急于在IPO後套现离场,对上市的诉求日渐昭彰,合力借股东大会施压。
在融资协议签订之前,程次驹已与封疆多次往返北美,为未来的上市决策做了充分的咨询。
身为步蘅的娘家人,他不时调侃封疆公差私用;身为Fengxing的CFO和封疆的工作夥伴,身为华人,他又看的懂封疆之所以顶住压力耗时耗力奔走,封疆的坚持为的是什麽,于是竭尽全力成全。
Fengxing手持国内海量地图丶地理测绘丶出行轨迹等数据,其中不乏军事设施丶机密设施等重点区域数据。
若Fengxing赴美上市,必然绕不开的一个焦点问题是——数据出境。
如何在上市过程中对审计底稿和招股书等材料中出现的数据进行脱敏处理,将境内运营主体与境外上市实体的数据进行有效隔离,仅向境外传输非敏感数据,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绕不开且必须稳妥处置的难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考虑过采用其他赴美上市的中概股选用的过渡性办法实现双向合规。譬如,搭建VIE架构以通过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中国证监会的合规审查;使用中国审计师以通过PCAOB(美国公衆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的底稿审查。
在与有关部门频繁接洽丶听取承销商和中美律所意见建议的过程中,却发现,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妄想。仅非公开路演阶段,按照SEC的要求,就要向一衆投资者披露海量数据,要就敏感数据的采集权限向SEC开放授权。
往深里想,若照做,某些举动等同于“卖国”。
在某一次返京的航班上,封疆主动向程次驹抛问,问起对引入数据安全专家丶与监管部门合作,即刻筹备成立数据安全委员会怎麽看,程次驹便知晓了他的最终决定——放弃赴美,转向港股。
决策的出具经历了漫长的考察与咨询周期,决策的结果真正摆上台面来讨论,却依旧是平地起惊雷的效果。
赴美与转港的估值差额分明,撬动的是盘踞在Fengxing池子里已久的巨鳄们的切身利益。资本家的慈眉善目从来是限定词下的慈眉善目,如果不是身在法治社会,程次驹毫不怀疑,封疆会因为此次力排衆议于某日凌晨或午夜成为刀枪下的殉道者。
一年以来,反复顶住压力的是封疆,焦头烂额的是他程次驹。
封疆与陈郴赶赴东北大区调研前,与程次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要推动成立司机议会,吸纳司机代表进门发声,针对基层司机在新一轮社调中高度关注且反应激烈的平台抽成比例问题进行开门研讨时,程次驹知晓自己惯以冷静理智斯文示人的面具,在那一刻一定出现了皲裂碎纹。
封疆这条贼船,他上的时候虽然有所预感,但还真没想到激进程度如此。
站在司机立场,这个倡议恐怕会让人欢欣鼓舞,但并不利好投资人,此刻绝不是个好的落地执行的时机。
对封疆本人的处境而言,尤其不合时宜。
体内的血液几乎瞬间沸腾涌入大脑,在那一刻轰得一下炸开的不止程次驹的克制,还有他预见到的封疆因为这项动议未来被大股东撕碎在地的零碎骨肉。
身为解决争议的中间枢纽,彼时程次驹在沟通技巧上选用怀柔策略,提议先草拟方案,推後再议。
此刻程次驹出现在这里,意图为何,彼此都心知肚明。
低风躁的车厢内,起初无人开口,仅清冽木香一涌一涌如潮汐荡开。
是封疆压不住肺里乍起的燥意,胸腔闷得刺痛,握拳抵唇闷咳了几声,最先将静寂打破。
程次驹于是借机轻叹:“我看该把公司的健康小屋升级,24小时为你提供服务。”
陈郴认同这个提议,以笑作为附和,同时解释道:“进山吹了几个小时风闹的,把我这种常年不感冒的都吹得头疼。”
封疆没有继续铺垫下去的打算,直接问道:“司机议会这项提议,你还是坚持不恰当丶不合时宜。”
甚至不是个问句。
程次驹没有否认。
只是在这一刹那又蓦得想起步蘅曾经长篇大论丶连篇累牍地同自己叙述封疆由南到北丶由一个破碎的家庭深入另一个後来破裂的家庭寄居,他成长到今日的不易。
对每一个托举过他的人丶每一个在拼命讨生活的人,他大概有超出常人的同理心与共情力。
程次驹也不是不欣赏封疆身上起笔落笔的锋利果决以及血肉丰满,只是眼下薄云已压天际,此刻强调良心,活得必然艰辛:“我知道单东北大区,司机队伍里就有很多退伍老兵,不少还出自你服役过的团连。在前期公司开疆拓土的阶段,在与其他公司对垒到焦灼的时候,每当司机师傅们有情绪丶有意见,这些老兵在其中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团结队伍丶稳固人心的作用。你怕让他们失望,更怕对不起大家。”
以“我理解”“我明白”开场,是他谈判桌上惯用的伎俩,多年磨合,程次驹也清楚封疆对他的路数清清楚楚,但除了先退一步进行攻心,他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说服路径。
员工丶司机丶乘客,这些群体在封疆认知中的排序统统高过投资人,程次驹对此亦有清晰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