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ven话里夹杂着叹息:“霈言向律所的纪律委员会发出检举邮件後,在配合内部调查的过程中被关禁闭般高强度连续问话。叠加上同事的有色眼镜丶寻找律师时频频受挫,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算稳定。林总已经拜托同样从项目出来的跟霈言同城的其他学生24小时照看她。”
不必Steven将郑霈言面临的处境一一讲明,步蘅也可以凭借现有信息窥见全貌。
一个实习生对一位高夥,律所若自恃能将人安抚下,或许根本不会让这类案子进入公衆视野,甚至于律所内部都能以沉默始丶以沉默终。
在那个自诩人类文明进步灯塔的国度,彼时诸多矽谷大厂尚强制员工在遭遇此类事件後通过仲裁为事情画下句点。其实是变相迫使衆多受害人对外保持沉默,放弃诉讼的权利。
不过两年多前,从好莱坞掀起的Metoo运动才刚刚揭开权利不对等下的性侵犯丶性骚扰现象的丑恶面纱。但因为这类案件普遍存在取证困难丶界定模糊等情况,司法实践中取胜难度高丶惩处力度低,甚至还一并引起了部分权贵人士的批评。他们认为舆论场上有罪推定和道德审判成为权势男性要背负的枷锁,比如那个挑起301调查又喜好在推特上开麦的高级政客就为此类言论摇旗呐喊。
从个人经历与职业素养出发,步蘅对此类“霸权”“霸凌”事件始终保持高敏性。她之所以在Douglas所耕耘多年无法下决心脱身,便是前有不希望辜负mentor的栽培,後有捍卫组内低年级律师和实习生权益的护雏心态,其中便有在类似的案件发生後协助新人维权。最後才是考量合作多年的客户随着18年贸易战开打维权诉求增多,case套case,无暇转移事业重心。
如此一年又一年,以致美漂多年。
说到最後,Steven略显吞吐,展露出一定程度的难为情:“你们Douglas所也在利益冲突范围之内。林总并不知道我因为这件事找到你,他唯恐再给你添麻烦。但离开西宁之前我们便联系了一些朋友,能联系上的能力尚可的人几乎都已经被迫排除,我想你从业年限已经不短,或许有合适的律师资源能帮忙牵线。”
Steven话尾这一句,听来耳熟。
几个字,唤回了步蘅许多埋得深丶藏得远的记忆。
多年以前的旧事拭尘轮回丶场景复现。
只不过当时四处寻人救人的人是步蘅自己,而此刻她成为了他人寻求帮助的对象。
时间斗转,过去与现在忽然接轨,努力了这些年的意义在此刻终归有所体现,至少她已经从细弱飘萍变身成为了一块儿可供他人抓靠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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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Steven在忐忑中持续久候,步蘅应下帮忙。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过此类案件代理经验的墨西哥裔同学Isabella。
学生时代,两人曾经合力搭过几盘辩论赛,连攻连受多番口枪舌战後,多少积累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最重要的是,对方与她同年签入Douglas所,在两年前已离职变身自由人,或许有成为对面未咨询过的“漏网之鱼”的可能。
遗憾的是,Isabella耐心听完步蘅的情况陈述後以抱歉开场,告知步蘅她这个挂牌没有多久的新巢早已经被对方踩过点,她无能为力。
且她对Horizon所那位高夥Dennis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创下了她知晓的律政界离婚次数之最,鉴于此,鉴于对方此次将各类律所一网打尽的架势,她预估此人绝非善类。
大所的咨询路基本被堵死,小所实力难测,倒是Isabella学生时代便热心肠,临了为步蘅推荐了一位真正的自由人——她早年求职时接触到的刑事方面的前辈Eleanor。人非金装,活儿很漂亮。
但需要步蘅返回纽约,她作为中间人面对面进行牵线。
因为Eleanor虽仍执业,但几乎避世,委实不好掌握她行踪。
再加上郑霈言必然无重金待人揭榜,此种情况下,若不展现诚意,对方未必会愿意为此类涉及同行犯罪丶容易引起较大争议的案件下海。
通话切断後,步蘅即刻检索到了Eleanor的主页,进一步了解此人的执业背景与履历。
一番逡巡,结论已然昭彰。
Isabella已经尽力代为甄别,这恐怕不仅是Isabella能推荐的可用范围内实力最夯的人,也是她们现有能接触到的难得资历深厚的专家。
分属不同领域,她能向外挖掘的律师资源有限。
在Isabella之外,Douglas所虽然已经因为规则被排除在外,但所内的一衆合夥人未必没有可用的人脉。只是步蘅以下求上,又无重金做投名状,远非如拜托Isabella这般,借助一通或几通国际长途便能得一衆大律师侧目。
在顺利坐上接驳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步蘅将Eleanor的信息同步给林胤礼。
看到简介中Eleanor经手过的相关案件,收到信息的林胤礼已然明白步蘅这个举动意味着什麽,他同步反馈给步蘅几个人名和对应的简历。
步蘅接收一一细读,遗憾的是,同Eleanor相比存在差距。
对话的过程中林胤礼没忘致谢,步蘅同他讲明:“为郑霈言,我们目的一致。”
也为了更多仍在美读书求职的女性,包括她自己。
另外告知他:“如果霈言方便,我可以随时同她对话沟通。”
步蘅没有给出更多承诺,虽然信息发出之後,她已经开始查看自己下一程的航班信息,研究改签的班次。
留出馀地是因为封疆。
虽然她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可她需要告知封疆两个人此次已经因为林声闻推後的见面,恐怕又要因为一位郑霈言而进一步缩短。
七个小时,这大概是相对合理的她在首都机场外可以停留的时长。
步蘅看过封疆的日程。当她于曹家堡备飞时,他已经置身投决会的现场,会议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无望。
中途必然不便通话。
步蘅摒弃言简意赅,尽量详尽地编辑了长文向封疆说明突发事项,也没忘放一个概述句在最前方。
长篇累牍是因为身为伴侣,她有向他详尽解释比原定时间提前离开的原因的义务,短是为防他无暇分心细看,用最短时间也能了解她这边的大致情况。
登机後,一直到空姐提示关机,步蘅在拥有信号的最後一刻,才收到了封疆迟来的回复:“宵衣旰食七天,也只挤出来下午这个空当儿。正琢磨要怎麽交代。”
是她所熟悉的他安慰人的方式,一种不用力的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