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董丹青吉言,尤呦确实能捱,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虽然仍未转至普通病房,但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
Ridmon像汇报工作一样对步蘅离开期间的重点一一进行交代,特别提到了要感谢MissYe给予的帮助。
末了又像是要给步蘅打气一般,坚定地丶执拗地对步蘅重复那一句“尤呦会好起来的”。
步蘅也在探视时间内第一次单方面见到了仍处于昏睡状态中的尤呦。
当面叫嚣,要封疆成为成功的男人的那个偏执倔强的样子明明就在不久前,步蘅如今再回想却只记得她当时打枪似的语气,记不清她透出车窗的轮廓面庞。
步蘅单方面对尤呦下了最後通牒——好起来,我只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无论你是和别人沆瀣一气,还是另有苦衷,我等着听你自己说。
这日午後,步蘅在病区的细长廊道上,与数日未有过声讯的叶鹿吟再次狭路相逢。她本就不怀疑,叶鹿吟便是Ridmon嘴里那位MissYe,何况遭逢时,身旁的Ridmon主动同叶鹿吟及她随行的人员打招呼。
远离这座城市,几日来,步蘅在闲暇时忙于同自己和解,放下一些遥远且模糊的过去。
尤呦既已好转,等情况更稳定一些,对尤呦而言更为合适的选择是返回大陆进行後续的治疗。
这个地方,她们都不会久作停留。甚至有可能再无重逢之日。
抛开生老病故,这一生若後续一切顺利,在大脑退化到不能正常思考之前,她也只剩几十年可以挥霍。
若持续同有的人论人情疏冷,让那些悲哀的丶凉薄的情绪将自己淹没,给她自己带来的也将是加倍的疲惫。
所以这一回,离开之前,当叶鹿吟再次找过来,奔着这大抵是有生之年最後一面的念头,步蘅没有再像初次交汇时那般排斥。
换好隔离衣,跟随叶鹿吟滑动轮椅进入这间对她而言意味着潘多拉魔盒般的病房,情感其实从她整个人的身体中是被理智挤压剥离了出去的,她只驱动着自己的躯体在前行。
在这个盒子里,不止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步蘅觉得自己也像是某种被观察的对象。
或许正被人俯瞰丶被品评。
她自认称不上亲缘浅薄,因为并非孤家寡人生存于世。即便成长过程中,母亲缺位,步一聪早逝,邹雅禾同今人的平均寿命相比也算早亡,只剩一个不懂得如何释放柔软的感情的丶忙于繁杂的公务的步自检同她相伴。
也称不上刀枪不入,一直赤手空拳与世界相对,即便傍身的铠甲越来越厚,也总有无数的弱点难以掩藏。
步蘅不像叶鹿吟那般靠近叶鹤鸣,整个空间内充斥着沉闷的病气,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呼吸,在空气中就将荡起将眼前的一切摧毁的无边涟漪。
对待叶鹿吟,她的短暂失控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对上叶鹤鸣,步蘅只觉得自己的视野陷入一片混沌,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目。探视尤呦的场景在前,她清楚这是自己心理上在回避。
步一聪生前其实并不避讳向她提起叶鹤鸣这个人。在步一聪的口述中,叶鹤鸣精于画技丶思维跳脱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对生人冷漠丶对熟人热心,她向往自由,于是当她要离开,他心甘情愿成全。
当初他们用极短的时间决定结合,也理所当然地用不长的时间决定结束。
或许步一聪还向她提过更多关于叶鹤鸣这个人的细枝末节,但她彼时年少,对言语的理解力有限,对发生的一切的记忆率也不是100%。
此刻任记忆翻覆,也寻不到更多与叶鹤鸣——这位她生物学上的母亲相关的影子。
进病房探视的几步路,对许多人来说穿越的是对病人的心心念念;对步蘅而言,穿越的是有生之年,是现实和梦境的交界。
很难想象,步蘅心想,百年以後再见面,她如果对步一聪说——“我见到了你曾经的爱人,在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可她一副喘不动气的将死模样”,他会是什麽反应。
他一个炊金馔玉长大,前半生没经历过什麽挫折,得以最大限度地追寻自己的所思所想,认为这世间善意最重,连嗓音擡高几句都要事後对人道歉的,在外人看来很傻很好骗的人。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离经叛道就是要谈一段父母不看好的恋爱。他能够接受她对他曾经的恋人这般敷衍且冷酷的评价吗?
但他一个已经死了近二十年的人,又是那样一种消磨他为人的信念的死法,想必如今不会再觉得她长歪了不懂与人为善。
何况她和步一聪不一样。同叶鹤鸣的离合悲欢,步一聪参与了选择,哪怕事後有悔,他至少不只是接受方。
而她,连一点共同相处的记忆也不曾有。
步蘅强制自己视野聚焦,清清楚楚地视物,。
看清躺在那里丶行动受限的那个人形轮廓的时候,看清对方陷在床铺间的单薄与狼狈的时候,捕捉到对方窝藏在每个面部褶皱里的痛色的时候,一霎时,她只觉得整个躯体被震荡攻击,被自己强行封闭的一衆情感开始冲破禁制泛滥,有一种细刃割肉般的痛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床头的筒灯打在叶鹤鸣消瘦的面庞上,是比尤呦显得更为薄削的一种皮包不住骨头的瘦。
她已经走到了距离叶鹤鸣更近的位置,口罩在上,想必苦苦支撑着眼皮丶保持着一丝意识的人也无法将她看得清楚。可这应该不是这些年来,叶鹤鸣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一只冰凉的手试图擡起来触碰她的手腕,却因为疲软无力而在未触及她之前便滑落,最终摔落回浅蓝色的床铺罩面上。
这一截手臂在她视野内泛灰,细瘦得如同一根要零落的枯枝。
步蘅看着叶鹤鸣呼吸急促,胸脯快速起伏,看着那根紧贴着她鼻息的鼻痒管随着她与不适抗争,管线在视野内轻微游移。
无数的细节在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在痛苦地活着。
叶鹿吟的声音含着一些哽咽:“慢慢来,一定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步蘅紧接着听到一种如悬丝般气力不足的低弱声线:“锵锵……很……抱歉,我们……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见面。”
“我应该……补偿你,而……不是……拜托你。”
说话的人因为身躯之上如影随形的痛苦而声音持续发颤,适才步蘅看不清的那副面容,此刻清晰到连那张脸上眼角晕开的薄红丶失色的唇起的薄皮丶光落在那双晦暗的眸上起的斑驳都完整可见。
“可能……你会厌恶……”
厌恶?步蘅确实厌恶自己站在这里,更厌恶自己的敏感,厌恶她对接下来可能听到什麽有所感应。
排山倒海而来的排斥一瞬间几乎全盘侵吞掉其馀意识,她无法放任自己就此沉沦,于是冷硬地将这股颤音截断:“我今天的晚班机离开,你不需要费劲对我讲这麽多。我从步一聪那里听说过你,对你有过好奇,未来我未必再有契机踏足这片地域,这一生我们应该以步蘅和叶鹤鸣的身份见一次面,但也仅此而已。”
她必须一鼓作气,她不能放任自己在此久留,她恐怕,仍旧无法持续漠视一条生命在眼前辗转挣扎。
“你……并不像……我”,步蘅在转身前听到叶鹤鸣继续说,“这是……好事,我为此……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