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嫁人之前,本就是太後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女官,即便悲痛,也依然条理清晰,把一应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只是脸上的倦色和哀戚越来越浓。
一名宫人悄然上前,低声禀报道:“夫人,东郡公派人传话,说太後崩逝,夫人一定哀伤万分,无论如何,请您务必珍重身体。但凡有什麽需要他效劳之处,尽管吩咐人知会他一声。”
刘夫人从连日操劳的疲倦中听见这几句话,不免愣了一下。
东郡公谢易是个死板的人,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没有过嘘寒问暖之词,向来只有她关照谢易,没有谢易关照她这样的事。
她悲伤得几近于麻木的心微有触动,但也只是难以察觉的一点,倏忽就过去了。
她怔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疲惫而平静地对宫人道:“告诉他,我知道了,也叫他自己好生保重。”
和後宫的变动不同,皇帝驾崩带来的影响在朝中逐渐稳定下来。
时值入秋,华林园的草木依然繁茂,还没有显出凋敝的氛围,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了斑驳的光影,鸟鸣婉转,一派安宁。
咸阳王独自站在园中一隅的水榭里,负手望着平静的湖面,身後,萧徵被引到这里和他相见。
两人自然素无交情,在这里见面,不过是寻个避人眼目的地方,来商议一件事。
咸阳王没有立刻转身,平淡的嗓音中透着压迫感:“你父亲已经对我提出了他的条件。”他侧过身,上下打量了几眼萧徵,“用你,换回我大齐被俘的将士。”
通过私下的渠道,他谈好了和萧承业做一次人质的交换,条件是把萧徵送回去。
萧徵面上掠过一丝难辨真假的惊讶,微微躬身道:“不知竟有此事,多谢咸阳王殿下告知。”
咸阳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道:“别在我这里装不知道,你以为我没查过你们南梁在洛阳城里安插的探子和联络暗线?你怕是早就和你父亲商议过了吧?”
萧徵并未直接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不卑不亢地微笑道:“殿下的确明察秋毫。”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反应,即使知道这样大的消息,也并不显得过于激动,面上失色。
“你实在是个聪明人,若是等到你与我朝为敌的那天,未免有些棘手,还不如现在就加以裁决。”
咸阳王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话,也毫无遮掩的意思:“若不是你父亲提的条件确实不错,能换回我以前的旧部,我还未必愿意做这个交易。”
“下此决心诚然不是易事,”萧徵并不因为他威胁要杀死自己就面露惧色,“殿下若有什麽吩咐,但请直言。”
咸阳王的神色恢复了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别在最近弄出什麽动静就行了,要是你不识时务,惹出什麽乱子,招致朝野反对之声,我可不能保证这个交易还能否作数。”
萧徵议毕离去,身影消失在葱茏的树影之後。
一直隐在廊柱阴影处的谋士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压低嗓音问道:“殿下,建兴长公主那边想必倒是无妨,可世子已经和苏氏女成婚,这桩婚事不知要如何处置?”
咸阳王轻轻叩击着石桌的手一顿,微眯起眼。
他记得那个女子,太後养在膝下的侄女,分明毫无亲缘,却偏偏有着和华阳几分相似的面孔。
太後之所以留她在宫中,也许正是因为这点相似,就像是一种命定的重复,令人厌恶的轮回。
许多年前,他奉从皇帝的意思,暗中害死华阳的驸马穆湛,坐视华阳被囚禁。那时候,华阳不是没有对他求救过,但他什麽也没做。
微薄的亲情,最终还是无法与唾手可得的权力相比。
然而华阳就这麽死了。
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反而成为永恒,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由此变成了一种诅咒。
他不愿见到那张相似的脸。
好在,太後终于丧了命,而他很快就不用再见到了。
咸阳王毫无犹豫,冷冽道:“妇人既嫁从夫,她已经和梁王世子定亲,便应当随世子离去,哪有和丈夫分开的道理。”
一桩交易,打发走两个不需要的人,合算的买卖。
萧徵独自步出了华林园。
咸阳王已经明确表现出了合作意向,这是个极佳的预兆。
以咸阳王在当下朝局中的分量,只要没有举足轻重的人物加以阻挠,这场交换大概率会成功。
然後……他可以返回建康,和苏琼月,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
至少,在这麽多年的漂泊之後,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回去。
但思绪微转间,他耳边仿佛浮现出女孩的声音。
“我相信你……希望世子以後不要辜负这个承诺。”
他下意识抚摸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
是啊,他已经把信物给长宁了,作为告别和补偿。
到最後,他依旧没能告诉长宁这件事,又终将离去的补偿。
他叹息一声,面上的镇静消弭下去,变成一种混杂着愧疚和决心的复杂情绪。
前方就是华林园和西游园间的宫墙夹道,经过这里,萧徵原本要返回南宫。
但迈进其中的一瞬间,他的脚步停住了。
视线之中,寒光凛然。
许多道冷森森的箭矢,已经对准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