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燕都纨绔
燕都五城十六街,没有邓惜不熟的地方。
寻常的大小官员一月廿五日上值,五日休沐,偶而有些点了卯就溜出值房的中下层官员府吏,都没有邓惜活得痛快。
燕都邓家,家祖邓瑜曾助高皇帝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封了个定国公,邓祖又不是追名逐利之人,得封後就借自己久在沙场一身伤病的缘故向高皇帝交了权,只当个富贵闲人。而邓家更是因为邓瑜这一先见,还权于君,才得以在数十年之後一场朝堂政变中保全自身,不至于落得个“一朝堂下臣,一朝阶下囚”的地步。
但爵位传到邓惜父亲甚至祖父这一辈时,早就不复当年的荣华,顶了个定国公的名头,封赏也不似早前那般丰厚。虽然先祖的风光不再,但邓家家学还算深厚,邓父当年以科举二甲第二的成绩入仕,在翰林院熬了两三年资历,就升了工部主事,後来步步高升,做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在朝中自然有了自己的地位。
只可惜邓父几年前就去世了,不然仕途也不会仅止步于此。邓惜无兄无弟,作为嫡子,自然接了他父亲定国公的名号。然而这一任定国公却不走他父亲科举入仕的老路,邓惜参加了武举,再加上父亲留下的朝中那些“叔伯”关系,混了个南城兵马指挥使。虽然听上去是个要职,但说这职位闲也是闲,不过是名头响亮些。高皇帝当初在制定燕都巡防时,规划了一整套从皇宫内部到城郊的军防系统。大内自是不必多说,有仪鸾司和禁军铸成的铜墙铁壁护卫皇帝安全。而城内则分为中丶东丶西丶南丶北五城,负责城中巡防丶捉拿盗匪,重要时刻协助仪鸾司拱卫皇宫。而南城兵马司,是五城兵马司中最不被重视的一城。相比于其他四城,南城距离皇宫最远,所辖大多是与内城接壤的村户。也不知道邓惜是明白这个原因所以选了这里,还是其他什麽缘故,总之,自他上任以来便甚少亲自参与南城的巡防活动,三不五时就溜了卯,没人知道他又往哪去;部下知道他是邓家的公子也不敢得罪,上司不在自己也乐得清闲,于是乎南城兵马司上上下下有值翘之,松散不堪。
邓惜这般闲散做派早已习惯,这一日,他刚从西街的酒肆出来,没喝够,还提了两壶老板送的“玉逢春”,摇摇晃晃丶哈欠连天地就往家走,打算补个囫囵觉,突然就听见背後有人喊他。
“怀今!”
“怀今”是邓父给邓惜取的字,通常他和那些勾栏瓦舍的老板打交道时,别人都称他“惜哥儿”,只有家里父辈有交情的同龄人见到他才叫他一声“怀今”。邓惜听这声音耳熟,“啧”了一声,嘟囔了几句回了头。
他左手拎着“玉逢春”,右手挠了挠头,才发现束发的簪子不知道什麽时候掉在了何处。他邓公子此时正披头散发行于街上,官员散发,于仪容行为上算是不端,不过邓惜样貌俊美,气质倜傥,这不合礼数的打扮竟还被他生出些“潇洒不羁”的意味。
“博闻兄,这麽巧啊!”邓惜看清来人,带着三分热情迎上去,提起酒壶就想往那人怀里送,“来来来,我刚从杜窖楼带回的好酒,既然碰见了你,那咱俩就找个地方把这解决了!”
傅识傅博闻的父亲和邓父曾是好友,两人同期在朝为官,一个是工部侍郎,一个是礼部尚书,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邓惜和傅识年纪相仿,从小便是玩伴,孩童时期二人一起爬过树,逃过堂,被两家父亲抓到,一起脱了裤子趴在邓宅大院打屁股。
傅识如今在都察院任右佥都御史,和邓惜一文一武,也算是朝中年轻有为的官员。
眼见着邓惜酒还三分醉,见着自己便连拉带拽,傅识一边挣开邓惜不安分的手,一边还得分出些力气,替面前这人整理凌乱的衣襟,“下次下次,你把它们藏好了。我见你是有要紧事!”
邓惜随手从路边面摊的桌上抽了支木筷子出来当做簪子束好了发,放了些碎银子在桌上,又让老板给自己和傅识上两碗面,拉着人坐下,“说说说,你来找我肯定有事。我自昨儿晚上到刚刚是只饮酒未进食,如今肚子里头升高堂,一副肠胃正‘击鼓鸣冤’呢!咱们边吃边说。”
说罢,他又自然而然地拿过两个空碗,正准备啓一壶“玉逢春”,傅识忙按下他的手,“吃你的面罢!一时半刻不喝不会要你的命!老板,给他端碗面汤来!”
邓惜笑骂一声“小气”。
“怎麽,傅御史,我这南城指挥使又给你惹什麽麻烦了?”
“麻烦算不上,不过好叫你知道,若不是刚好被我看见,估计你就……”傅识卖了个关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邓指挥使,唉!”
“怎麽?是我夜宿花趣阁还是买醉杜家窖了?”面来了,邓惜推了一碗料多的到傅识面前,又给自己这碗加了辣子和红油,用下巴示意了傅识,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差不多吧,”傅识端了面,掏出方巾擦了擦筷子,“有人说你非休沐之日擅离职守,不将京城巡防放在眼里。还打算写你一本,往上头递呢!得亏我拦住了。”
邓惜一听便笑了,端起面碗大喝一口汤,又被这满油满辣呛了个正着,“我邓某人的作风不是大家早就熟悉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麽,这是哪里新请来的大佛,盯上我‘堂堂’定国公了?”
傅识从怀里掏出了奏本,推到邓惜面前,“确实是都察院新来的御史,不过可不是什麽大佛,没有什麽身份背景,纯粹就是不懂你邓公子的行事规矩,看见南城巡防疏忽,指挥使是个叫邓惜的‘混不吝’,就打算参一参你,估计也不知道你邓惜是什麽人,简单来说呢,就是——”
“看你不爽。”
傅识说完,便气定神闲地看着向来不害臊的邓惜脸上兀的一阵红了又白,气不过似地去拿那本子翻看起来。
傅识如今在都察院任职,而都察院正是专门为监察官员言行而设立的机关。邓惜大小也算个正六品的南城指挥使,然而作为监察御史,官阶虽小,权力极大,即使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也一样可以对比自己品级高的朝廷官员进行弹劾。新任的监察御史多是从翰林院擢升的,他们年纪轻虽,但仗义执言,与那些久处于官场的言官不同,他们敢针对官场某些风气提出批评意见。想必弹劾邓惜的御史正是这样一位正直的年轻人。
里头的内容枯燥得中规中矩,是那些监察御史一贯的口气。不过这人的字写得极好,邓惜小时候也跟着父亲练过字,知道这是一手标准的颜体。也许是因为这一手好字,让邓惜对这位素未谋面却差点参自己一本的监察御史的好感一下从全无凭白多了三分出来。
“如何?确实说的是你邓惜邓怀今罢?”傅识夹了个煎蛋吃了,挑着眉观察邓惜的脸色,只见邓惜凝着眉,眼神从上到下,倒是看得认真。傅识以为,与邓惜认识小二十年,他还从未见这人吃过什麽瘪,如今若是在一个新来的御史面前栽了跟头,那可算是他傅博闻开了眼界。
“嗯,不错……”出乎傅识的意料,邓惜将本子收进怀里,点了点头。
“啊?不错?”傅识面都夹不稳了,“我说邓怀今,惜哥儿,您是玉逢春喝多了罢?人家参了你一本子,你还夸‘不错’?”
“我说这字儿不错!”邓惜哈哈一笑,拿了支新筷子沾了茶水,模仿刚刚那人的笔记,琢磨了运笔,在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老头也曾经教我写过颜体姓名,不过,如今看这颜体的‘邓惜’二字,竟别有一番风味了!博闻,这本子算是你扣下了罢,那我就擅自做个主,收藏了收藏了!”
“你?!邓怀今?”傅识气得用筷子指着邓惜,却半句话都骂不出来。他又觉得拿筷子指人十分不妥,放下筷子,伸出食指在桌子上重重点着,“你被参了一本,还还还……还把这这这……收藏了?”
“人家也没说错吧?”邓惜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我确实溜了卯,又不是他胡诌的……顾栀是吧,知道了,这名字听起来,主人家应是个生得清朗的小公子。诶,你见过这人没有?哪日你当值了我去都察院找你,顺便见见他,给人家赔个不是!”
“唔……见倒是没见……诶?你给他赔什麽不是?”
“人家尽职尽责,指出我这南城指挥使玩忽职守,我当然要给顾大人赔个不是。”邓惜站起身,又把那两壶玉逢春抱进怀里,“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喝酒,若是喜欢,权且拿这两壶玉逢春当‘谢罪礼’了。回吧,哪日当值我再去都察院找你去!”
“诶?不是说给我喝的吗?”傅识道,“诶不不不,什麽乱七八糟的,邓怀今,既然你这麽重视顾栀,我记得你明日也不休沐吧,南城指挥司,明日可记得去应卯啊!”
“明日?”邓惜皱了皱眉,“明日不行啊,明日廿八,城南跑马场,我有正事做。”
“你哪日都有正事!”傅识小声呛了一句,又小跑着跟上早已走远的邓惜,“南城跑马场究竟藏了什麽东西,你每月廿八就非得去?”
“当然是藏了个美人啊。”邓惜将那本参他的折子塞进乾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邓惜:我是个不务正业天天玩乐的富家子
傅识:但是你刚出场就被告状了
邓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