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一次不同,顾栀垂手站着,见到邓惜快步而来,竟举起手里提着的东西,朝他笑了笑。
邓惜眯起眼,目力极好,一下便认出了对方手里提着的,是两坛贴着红纸的玉逢春。
比起顾栀同是素色却未沾染分毫泥尘的白袍,邓惜突然觉得自己所谓的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看上去简直邋遢至极,故而他一边嫌弃脚下因为疾行而不断溅起的泥点,一边又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他走到来人近前,还没等顾栀开口就先解释道:“我今日点卯当值的,可没溜号!”
他才说完便笑了,心道自己莫不是被一个小小的御史拿捏了命门,已经到了见到他就着急陈情的地步。
顾栀一噎,手里提酒的动作都顿了些许,顺着他的话便说:“那为什麽傅大人还说让在下到城北跑马场,而非南城兵马司寻你?”
——显然是知道他定在此处。
邓惜啧了一声,心下又把“出卖”自己的老友骂了几句,决定略过提到傅识的话头,转而问,“庭朗是来打算同问吃酒麽?”
这一声表字喊得自然而然。说话间,邓惜又从袖中抽出簪子,随意挽来一个髻。
“明日休沐,左右无事的话,定国公赏脸去麽?”顾栀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丁零当啷地碰出响声。
“那是自然!”邓惜伸手就想揽过顾栀,心念动转间想起自己这一身泥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讪笑两声,只说一句“那走吧”。
谁知下一秒,顾栀就一手提着酒,一手拉起他的衣袖,丝毫不介意地与他并肩而行。
邓惜一怔,随即反客为主,带着顾栀又往他定国公的宅子去了。
还是定国公府,还是他二人对坐。
岳伯见是顾栀,朝他点点头,命人上了些酒菜後就把正厅留给二人,在外头候着了。
邓惜跟不少人喝过酒,却从未见过像顾栀这样,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但仍倔强地不听劝,执意再饮之人。
起先邓惜并没发现对方已经醉了,只见顾栀面色如常,两人言语你来我往间,他还能一面给邓惜和自己空了的杯中斟满佳酿,一面有些僭越地说他堂堂定国公丶南城兵马司指挥使,如何能玩忽职守,不务正业。
直到邓惜想反驳时偶然擡头,发现对面这人虽面色如常,但实际耳根子已经红了个透彻,桌上的酒渍沾湿衣袖而恍然未觉,他终于意识到,不久前就只是沉默地听着自己说话,慢吞吞斟酒地顾栀,一定是醉了。
“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邓惜见对方醉意愈发深沉,也不打算再深谈,只朝顾栀道,“顾庭朗,我知你才情抱负,也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可仍需切记的是,莫把真心随意交付他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更何况这官场不过是四方的天。”
言辞恳切地,不像是与面前这人只是初识。
邓惜认真起来,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混不吝的世家子。平日在他人眼中懒散惯了,旁的人也许早就忘了,他是祖上荫恩的定国公,祖辈和父辈皆是在官场沉浮的人才,到了他这里,从小耳濡目染,又会差到哪儿去。
谈晋这事前後,邓惜不难猜到顾栀处境的变化。从最开始知道自己被对方参了一本後邓惜便发现,面前这位初入官场的小言官,虽胆大心细,但却过于直白了些,傲气和傲骨,也该需要世俗中一颗八面玲珑心的庇护。
一把好刀需要“藏刃”。
“嗯……”只默默斟酒的顾栀这时才重新开口,他醉意渐浓,不复清醒时的伶牙俐齿,却突然对着邓惜开口道,“你可以。”
“什麽?”邓惜一时听不真切,什麽是他“可以”?
他还想再问问,就看着顾栀饮尽杯中最後一点,然後轻轻地放下酒杯,规规矩矩地趴在桌上,不管今夕何夕,身处何地,自顾自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