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明贬实升
一碗桂圆红枣羹下肚,邓惜又递上几块糕点。见顾栀慢慢吃了後脸色稍稍恢复些,这才放下心来。
他还想让岳伯请平日里相熟的大夫来瞧瞧,毕竟顾栀大病初愈,又经这麽一遭,只怕心气又郁结难解。
只见顾栀摆摆手,笑说无妨。
“怎麽样,现下可以说正事了麽?”傅识双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在他二人身边踱步,却是将邓惜如何担忧费心的神色尽收眼底。
邓惜并没告诉他那日休沐自己和顾栀去跑马场走了一趟,又共骑着踏云往城郊去,更不消说二人还是十几年前的故交,故而傅识确实感到奇怪,他早知自己这老友确实对顾庭朗颇感兴趣,却不知道这人又是在何时把关心体贴如此直白地挂上面皮。
“直说便是。”见顾栀的脸上慢慢恢复血色,邓惜的心情才算好了些,连带着语气中也恢复了和傅识打趣的口吻,“我见你面色尚佳,想来不是坏消息。”
“那还不是仰仗你定国公的面子?”傅识斜睨他一眼,看看顾栀,最後还是把视线落在邓惜身上,“庭朗大可放心,今日一事,说是告发,更像是闹剧,不必放在心上。”
顾栀的心神虽已恢复大半,可想起不久前朝堂上猝然发生的变故仍觉心有馀悸。饶是他平日铁骨铮铮,不屑做那阿谀奉承丶风吹倒伏的小人,经过这麽一遭,就算是下凡的神仙也能称作历得一劫,更何况他是个初入官场的普通凡人。
“那陛下究竟是何意?”邓惜比顾栀还要着急些许,他显然对先前楚泽昭模棱两可的话仍觉惴惴不安,担心顾栀死罪可免,却活罪难逃,又担心自己唐突站出来作保,那皇帝本就生性敏感,误会文臣武将相互勾结,拉拢势力。
楚泽昭那句“你我二人都是纨绔”着实点到了邓惜心上。
傅识将他脸色变化尽收眼底,等邓惜神色稍稍恢复,才继续开口。
“我好歹也是挨了一顿打才降了职,你看今日陛下有动庭朗一根手指头麽?有把谈晋踹下堂麽?”傅识老神在在,分析得有模有样,还顺便卖起了关子。
这下不光是顾栀,连邓惜都看不明白了。
而傅识不愧是朝中多有人脉的“百事通”,极短时间内就把今日这一出闹剧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于是先把自己面前这碗桂圆红枣羹一饮而尽,这才把这事细细道来。
霍引自前次“孝敬”一事的风波平息後,当真在燕郊某县四平八稳地做起了教谕。某日休沐独自往山里去时,也不知是何等机缘,竟阴差阳错救了恰好那日计划微服出宫的楚泽昭。他虽是以文入试,却自幼有些拳脚功夫,造化弄人般,竟然给他递了个能在天子面前留名的机会。
楚泽昭见霍引不仅有副好皮囊,还有几下身手,当即龙颜大悦,加之他本就玩腻了原先侍奉在身边的几个只会骄矜作态的“小玩意”,正愁找不到新人,就见着送上门来的,遂下令接回宫中,还像模像样地给了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赐了一套飞鱼服,天天穿着在陛下面前承欢。
此番日久,楚泽昭便冷落了原先带他走马熬鹰的谈晋等人。于是一个宦官,一个佞臣,就着皇帝那几分稀罕的圣宠便开始较劲儿。谈晋势力大些,明里暗里给霍引使了几次绊子,让他吃了些闷亏。
而霍引也不再是当初被一个小小知县拿捏着的教谕,他见风使舵,在皇帝身边待得久了,自然积累了些人脉资源,腰杆子也逐渐挺了起来。见谈晋又准备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索性先发制人,兵行险着地在这月大朝时当衆告上谈晋一状,恰好他又捏着谈晋的把柄。故而霍引便存着些就算最後楚泽昭不会真的罚了谈晋,也能结结实实让他恶心一把的心思。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所以,庭朗平白成了这二人‘争风吃醋’的牺牲品?”邓惜听完,伸手握拳,重重捶上桌面,震得桌上两空副碗勺叮当作响。
“尽是混账玩意。”邓惜骂道。
“可不是麽,”傅识啧啧两声,意味深长地附和着,“只是这霍引虽要做戏,却未做足全套。我算是看明白,他是个背刺故友的小人,先前‘孝敬’那事非但没有感谢,反而把你的帮忙奔走当作他拿捏的话柄。可他千算万算,还真以为庭朗你和谈晋有什麽裙带关系,心说这次能一箭双雕把你二人一道薅下来,却不曾想在你这儿,还有个邓怀今。”
不仅是霍引,怕是连傅识自己都未曾想,认识邓惜这麽久,他向来是个随缘随性的,溜号溜卯早已习惯成自然,大有混个定国公封号当个京城纨绔的意味。谁能想到,只顾栀一封没递出去的奏折,竟让“散漫”惯了的邓怀今能在百官面前,天子堂下出声为一个小言官作保。
“那这事便这麽过去了?”邓惜疑惑道,他对当今皇帝有所了解,想来所谓朝令夕改不过是他干过诸多荒唐事的其中之一。既然他未对顾栀当庭发落,似乎就意味着这事到此为止,到头来衆人不过是看了谈晋和霍引的一场笑话,连带着对都察院一个看似没有背景实则倚靠定国公的小御史有了了解。
这算什麽,算顾栀在朝中“成名一战”麽?
邓惜摇摇头,连道“荒唐”。
“势必不能。”未曾想,傅识竟然给出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邓惜只觉自己放才放下的一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这一日叫他过得如坠云雾,惶惑看不清前路,又因身在空中,总担心猝然下落,上上下下间,只觉胸口闷烦。
兜兜转转,都是因为顾栀此人,邓惜忽有感觉,两人分别数十年间缺失的挂念,莫不是在这几日都找补回来了,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挂念和担忧之于日後相处,只会多不会少。
“傅博闻,能不能一句话尽数说罢!”他显然比顾栀还紧张,攥着拳头的手就未曾松开过,若是此刻握着杯子茶盏一类,恐怕瞬间就能被他捏成齑粉。
“你这麽着急作甚?”傅识朝顾栀那处努了努嘴,示意邓惜先冷静下来,“这事陛下未对外声张,却是交待了都察院,或许不日就有旨意到跟前,”
他在朝中人脉极广,除了父辈积累下来的裙带关系,傅识更是靠自己会经营关系丶左右逢源而颇有门路。眼下这消息,便是同为皇帝身边伺候,但与谈晋却有龃龉的另一位宦官偷偷向他透露的。
只见傅识压低声音,往旁边一瞥,确定邓惜已屏退了伺候的下人,这才道,“庭朗如今右佥都御史的位置势必不再坐得,贬为十三道中的一道御史也的确能堵住悠悠衆口,不过按陛下的意思,庭朗此次是明贬实升。”
“明贬实升,此作何解?”顾栀终于开口,他心思敏锐,在傅识说所谓“堵住衆人非议”之时就觉得事情不简单,短短一两月间他就遭逢升官和贬谪,这放在一般人早就受不住,可他却仍心智坚定,保有理智。
果然,下一瞬,邓顾二人就听见傅识郑重道:“他要庭朗,查一个人。”
查谁,自是不必言明。
果然如傅识所说,两日後,一道将顾栀贬为槐西道御史的圣旨就传到了都察院。
傅识从燕北道御史重新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官复原职。
顾栀座位前热闹了几日,又重新冷清了下来。
都察院衆人都对这顾庭朗颇有疑惑,虽说这人才升官没多久就被重新贬为小职,但终究是有个定国公撑腰。加上傅识又与他关系不错,衆人看不明白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斟酌着对顾栀到底是该热络还是该避开。
诸君比起顾栀本人,倒更像在一方不大的都察院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必再担忧与顾栀日日相处的问题。
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分别以大燕地方十三处行政区划命名,虽说一人顶一道的名头,但若无大事,都是在燕都的都察院内办公,所负责的也是监察地方各道官员向上呈来的情况。除非一地确有紧要事务,该道御史便领皇命,作为巡按,离京出使,而这离京时间的长短,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实难有个固定归期。因此十三道御史都不太愿意以巡按身份出巡地方,若是近郊或者富庶之地还算幸运,保不准能收点好处,若是被派往边境苦寒之地,可真就是十足的苦差事。
在顾栀被贬为槐西道御史的半月後,他又接到了宫里的旨意,让他即刻前往所负责的槐州,奉旨调查当地的某个情况,时间紧迫且不能声张。
槐州是何地?此处离燕京不远,地方不大,但十分富庶。可近年来,槐州道的槐西御史,却不是个好差事。
只因当地势力最大的一户人家,府门口高高挂起的匾额,上头大书二字——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