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识第三次喝完自己杯中的茶水,放下茶盏时,已不是方才言笑晏晏的模样。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是邓惜以往这许多年来从未见之神色,兀地让他心头一寒。
下一刻,傅识所说的话更让邓惜始料未及,“怀今,你在我这待了许久,不知道也是应该。那麽,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杨希岳死了。”
“什……”邓惜瞬间觉得头皮发麻,这一息的功夫里,他仿佛所有思绪悉数停滞,傅识所说不过五个字,却骤然惊得他连呼吸都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风水轮转,该是傅识来观察他的反应了。
这般失态被傅识尽收眼底,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邓惜僵坐一侧,不紧不慢地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就在不久前,饶言唱罢一曲《苏三起解》,就将一把匕首插进了杨大人的胸口,把人送上西天去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摆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一件人命官司,而是燕都城里的坊间趣闻。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了什麽!”邓惜对杨希岳没什麽好感,但并不代表他骤然听见对方在自己儿子周岁宴上如此荒唐地死去时内心毫无波澜。而刚刚傅识和黑衣人之间的互动也说明了,傅识对今日这一切变故,定是悉数掌握,早有预料。
“我做什麽?怀今,你可也看到了,你我都未曾受到杨阁老邀请前往赴宴,眼下我就好端端坐在你对面,我能做什麽?”
他瞧着邓惜起伏愈烈的胸膛,迎着他因震惊而愈发猩红的双目,悠悠然开口,“周岁宴是杨府办的,百春班是杨希岳请的,《苏三起解》是杨希岳点的,就连那要了他老命的匕首都是饶言递出去的,怎麽,还能赖到我头上来呢……”
他看着邓惜的呼吸愈发急促,如不可控一般,又好心地提醒他道,“就这麽把朝廷命官杀了,饶言定是死罪难逃,只不过……就是不知道,按大燕刑律,可会否有连坐一说?”
他第四次喝完自己杯中的茶水,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凑到邓惜面前,对方愈发急促灼热的呼吸悉数喷在自己脸上,傅识混不介意,而是煞有介事地看着邓惜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一双眼睛却再难聚焦般迷离了眼神,饶是如此,他仍自顾自对邓惜说道,“此案事关重大,想来定少不了三司会审,定国公你说,饶言犯下命案,让他能在燕都落脚之人,能逃过连坐之责吗?”
“傅识……你……”眼前景物愈发混沌起来,邓惜只觉头重脚轻,反复周遭一切都颠了个倒转,他看着面前那杯他自进来就未曾碰过的茶水,仿佛後知後觉地才听清对方的话一般——
连坐丶让饶言能于燕都落脚之人——
是顾栀!
饶言若是下了狱,顾栀也难逃一劫!
邓惜心下一急,就欲拍桌而起。眼下他再也顾不上找傅识询问十六年前一事,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去老宅找顾栀!
可他的身体却意外地不听他使唤,甚至他还未完全站起身,就重新跌坐回椅子上,浑身筋骨酸软,像是被人硬生生卸了力气。可与瘫软的四肢不同,他的心脏却跳得厉害,一阵一阵如雷如鼓,仿佛要穿透胸膛挣扎而出。
因着这愈发剧烈的心跳,邓惜只觉眼前一黑,呼吸也不自觉急促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重重抓住胸前衣襟,眉头紧皱,神色痛苦,却苦于四肢无力,动弹不得。
意识愈发飘远,思绪在“去救顾栀”和“分析自己为何如此”之间争斗,纷乱如未解开的线团,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刺激得他额前脑後皆是阵阵生疼。
“这……这香……”意识恍惚间,邓惜的神色有片刻清明,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那一阵留宿于傅识府上,也曾因为那时傅家下人在他客房里点上的熏香而神思纷乱,骤然昏睡,现在想来,当时的怀疑,已是坐实。
可傅识为何安然无恙?邓惜一手撑着头,一手紧捂着胸口,瘫坐在椅子上,挣扎着擡头与傅识对视。
“吾友,切勿激动,心神愈乱,此毒便愈容易侵蚀入体。”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傅识指了指桌上两只茶杯,一只里头盈满茶水,一只则倒扣于桌面,他温声地笑着,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怀今,我早说了,今日招待你的是上好的茶叶,你怎麽一口都不喝呢?”
“你不喝,怎麽解这软骨之毒,怎麽还能神志清楚地离开此地,赶去城郊呢?”
“傅识,你……”邓惜眼前愈发模糊,他松开捂着胸口的手,手指直指向傅识,可终究还是因为失了力气,一只手重重垂落在身侧,再也无力擡起。
“既你赶不过去,那顾栀,就要先被人带走了……”傅识伸手拍了拍邓惜的侧脸,转头对外边吩咐道,“定国公今日身子不适,现下已是回不去定国公府,来人——”
“将定国公先安置在客房,让他好生歇息,莫要将人怠慢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後一刻,邓惜只觉自己被从书房外走进的几位傅府下人合力擡起离开书房,朝傅府深处那间他从前歇息的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