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池底冒出一串气泡,散开一泓鲜血,随即没了动静。水面很快回归平静,尹辞并未浮上来,连挣扎都没能挣扎。
时敬之没料到她会拿徒弟开刀,整个人冰雕似的凝固了。
水声早已停止,巨虫不再嘶叫,四下鸦雀无声。时敬之有些茫然,这一瞬实在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也不敢去确认。
他抓紧手中的旗子——那巨虫被他烧得遍体鳞伤,明明只消片刻,他再逼出一点气力,他们就能赢了。到时自己会把尹辞揪去地面,臭骂半天,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等收拾完这不老实的徒弟,枯山派再去寻条出路……
明明他们离胜利就差那么一点。
神女现身,将时敬之刚升起的喜悦彻底砸进泥土。正如冒着漫天风雪攀去山顶,他拼尽全力、精疲力竭,却在一步之差时被推下深渊。
时敬之遍体生寒。
神女但凡早来一步,他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晚来一步,他们已然逃脱巨虫,可以另寻他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毁去他的东西?
那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再次涌起。不甘、委屈、恐惧与恨意混作一团,而时敬之太过疲惫,又太过伤悲。这次他放开缰绳,没再去控制它。
终于,生欲浇上疯狂,两者并作一处。他那临近脱力的骨头深处,猛然蹿出一股浓烈的煞气。
金火成矛,冲天而起。
它们由一人之身燃起,仿佛永无穷尽,整个禁地被映得发白。火焰爆发于中心,诸多石台在坑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影子投映在树根巨像上,那无悲无喜的神像半面陷入阴影,凭空多出几分讥讽。
若世间真有地狱,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
手网顿时化作尘灰,神女毫无准备,险些葬身火海。一条细根及时架住她,她才堪堪躲过火柱,没被烧个正着。
时敬之站在中央石台,长发披散,表情一片空白。那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再次爆发,犹如幼龙出海,稚虎啸山。石台上的泥稿神像被风一推,尽数落入水中,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
好在时敬之还记得引灯,他身周罡风四散,却没有祸及边缘。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时敬之没有使出任何术法,也没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单凭这近乎恐怖的力量,无差别破坏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烧越旺。
禁地狭窄,金火极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狈。空气热度骇人,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她的发尾被烤得焦糊,仙气飘飘的衣袖裙角俱成飞灰。可肉神像在侧,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劳地立起一层又一层屏障,试图挣得一点喘息空间。
终于,金火烧过神女的小半身体。就在退无可退之时,她张开嘴巴,大声疾呼,似乎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求救。然而时敬之五感混乱,半个字都没能听清。
他只看到更多树根卷过来,将神女与火焰隔开。奇妙的是,金火同样击中了那些树根,树根却分毫未损。
巨虫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受不得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开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无论时敬之如何天赋异禀,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阳火毫无节制地燃烧许久,终究渐渐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边的肉神像同样被根护住,没有烧坏。神女无视自身残躯,幽幽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半边身体暗红肿胀,再没有半点仙气,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恶鬼。
“……人非神明,气力有限。使完刚才那招,你还能站着,值得夸奖一番。”
时敬之手执药到病除旗,再没法挪动半分。他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嘴唇都没了颜色。
她没有说错。这回他近乎油尽灯枯,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神女脸上非但没有怨毒,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喜悦:“虽说这里被你搅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缘颇厚,一人就能顶那一池子材料吧。”
时敬之愤怒地瞪着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只能使出最后的力量,挺直腰板,强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数条树根活物般奔涌而来,时敬之眼看要被树根缠住——
叮。
树根撞上剑刃,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
一条手臂勾上时敬之的腰,将他往后一带。漆黑剑刃再次闪过,又扫开一根不怀好意的树根。时敬之缓缓侧头,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凛如霜雪,风华绝代。
鬼墓之下,他们曾见过一面。
时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惊鸿一瞥的“仇敌”或“前辈”。此刻对方用了他所熟悉的声线,只不过声音里的温厚荡然无存,只剩狠戾与傲气。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