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往宅和那封信
他死後,她再也没有照过镜子,镜子里的她满脸疤痕,皮肤褶皱不堪,她再也没有在脸上化过妆,化妆品通通被她压在箱底不见天日,梳子也没用过,她不想看到自己那张脸,太丑了,她不喜欢。
这张她曾经仰起头自信的漂亮脸蛋,现在成了戳痛她内心的一把利刃。
脸上的疤痕一直提醒着她,一直吞噬着她的自信,自卑油然而生,每天活在自责里,她常常质问自己为什麽要赌气离家出走,明明才十分钟,她离开家才十分钟,怎麽就被招惹了祸害了呢?如果自己不赌气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常在安静的深夜里,翻找资料,房间里只有电脑敲击的声音还有纸张翻页的声音。
程见微死後第三个月,许初夏开始看见他。
起初只是馀光里的影子——她低头整理文件时,会瞥见沙发一角有人坐着,穿着那件他常穿的白色衬衫。等她猛地擡头,那里却空无一人。
後来,她听见他的声音。
深夜的房间里,她伏案翻查程厉的财务记录,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叹:“别熬太晚。”
那声音太真实,温热的呼吸仿佛就拂在她耳畔,好像有一双手在抚摸她的头发。她浑身一颤,黑笔在纸上晕染一个黑洞。
“程见微?”她转头,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馀声。
窗外雨声淅沥地拍打在玻璃上,玻璃上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和无神的眼睛,程见微就像雨滴一样在她的窗前停留片刻,又匆匆落下,她抓不住,也留不住。
她把电脑合上,揉了揉疲倦的双眼,把床上的小桌子收了起来,资料一沓扔床头,倒头盖上被子就睡。
第二天,她去了见往宅,她推开那扇门,好冷清,算了算,她有快三个月没来这了,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却传来微弱的琴音,她努力辨别,是《梦中的婚礼》,她记得,他喜欢。
她推开琴房的那扇门,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脚步顿在门口。
弱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漆黑的三脚架上,琴键上落着薄灰。许初夏颤抖的手抚过琴凳,皮质表面冰凉,没有馀温。抚摸黑白琴键时,记忆涌入心头,那些琐碎的日常,曾经她不以为意,直到它成了永恒,大学时,她教过他弹《梦中的婚礼》,她差点忘了。
她听到琴声时喊了一声:“程见微?”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弹出回声。
冰箱门突然发出“咔”的轻响。她浑身一僵,冲进厨房,看见冷藏室的门微微晃动,里面整齐排列着程见微最爱喝的饮料,还有一些他买的菜,她恍惚间才发现,放了好久。
上周就该过期的牛奶还在原位,牛奶瓶身上的凝结水珠像眼泪一样滑落瓶身,滴在冷藏底下的隔板上,她伸手把牛奶拿出来,想要惩罚自己喝下。
“初夏,把牛奶扔掉。”她突然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带着熟悉的无奈。
转身时撞倒了料理台上的他喝过的玻璃杯,碎片在地面炸开,划破她的脚踝,她猛地心痛。许初夏跪在地上徒手去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玻璃碴刺破了手,她也不在乎了。
“别碰!”她猛地擡头,看见程见微皱着眉蹲在她面前,一片一片捡起碎片。
“怎麽这麽不小心呢?”他跪在她脚下,轻柔贴上止血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舍不得眨眼,一直看着眼前唠叨的他。
许初夏伸手去碰他的脸,指尖穿过一片虚无。
她慌了神,过去抱住消散的他,声音哽咽:“别走…我求你了…”
整个客厅只回荡着她的抽泣声。
中午时,她打算给自己做饭,把吐司面包放进烤箱,学着许郅煎蛋的模样,把鸡蛋打在碗里捣匀,放盐,倒油,入锅。
她盯着平底锅里渐渐凝固的蛋黄,油迸到自己的脸上,她後退两步,突然听见餐椅被拖动的声响。熟悉的声音响起:“单面煎,蛋黄要流心的。”
程见微穿着那件睡袍坐在老位置,把吐司从烤箱里拿出来,往吐司上抹花生酱。
阳光穿透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影,他擡头对她笑:“火候刚好,鸡蛋煎三分钟就好。”
她隐约想起住江南水乡时,每日都是他做饭,偶尔自己会问一些关于做饭的问题,他也会解答,不过那时候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有我在呢,学不会也没事,我会一直给你做好吃的。”
许初夏把煎蛋装盘,小心翼翼放在他对面:“先尝尝。”
程见微看着她笑了笑,第一口还是喂给了他:“老婆先吃。”
她轻笑咬了一口煎蛋,好咸,她眉头微蹙,他笑的开怀。
他喂她吃吐司面包,她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面包。
“我最近啊,失眠好严重,是不是你在想我啊?”她对着空气说,叉子戳戳盘子里的煎蛋。
程见微的幻影点点头,伸手似乎要擦她嘴角的面包屑。许初夏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缕阳光穿过他的指尖。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抚摸他的脸:“程见微,你幸福吗?”
“幸福过。”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
“那本是我的因果,活下去吧。”
“程见微,你知不知道,「活下去」这三个字对未亡人来说是最大的枷锁。”
程见微蹭蹭她的手心:“你不是我的未亡人。”
她看着他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噙着泪:“你怨我了还是在嫌弃我现在的脸,所以你不认我当你的妻……”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我没有怨你,更没有嫌弃你,你依然很漂亮,不要被困住,好吗?你的人生是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