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从辜还想继续问下去,应泊却忽然站起身,低声道:“我去买点水。”
没等回应,他已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明明只是顺口一句,却像是逃离。他不愿再站在那种目光底下,不愿被人一寸一寸地剖开。他知道路从辜看得太清了——而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他穿过电梯,走下楼梯,不知为何不愿等电梯那短暂的封闭时间。医院停车场空荡荡,灯光昏黄,他快步走到车前,钥匙刚一解锁,就觉察到什麽不对。
挡风玻璃和雨刷器上似乎卡着什麽东西。
他绕到车前,引擎盖正中央,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透明雾化瓶。瓶身有些水汽,刚被从某人温热的掌心里放下来不久。
瓶内装着几块不规则的小石头,看起来干瘪丶粗糙丶颜色发灰。他微微皱眉,拿起瓶子,用袖子擦了擦外壁,拇指摩挲着瓶口的凹槽。
他掏出手机,调出识图工具对准瓶中异物,几秒钟後结果弹出:
乳香,用途:宗教仪式,象征净化丶驱邪丶献祭与敬神,多用于教堂。
他怔了半秒,神情没有动,但眼神却逐渐收紧。
不是恶作剧,不是巧合。这是某种暗语——不是说给衆人听的,是说给他听的。
一种警告?提示?或者邀请?
他站直身子,四下望了一圈。停车场空空荡荡,除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迅速扫过车顶丶车底丶轮胎边缘,没有发现可疑的装置。他擡眼望向医院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望向对面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模糊的人影,谁在看?谁刚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这瓶乳香——是“殉道者”的语法,是他曾认识的那个人会用的语言。雾化瓶,什麽人需要用雾化瓶?思来想去只有肺病患者。
他缓缓低头,再看瓶中那些碎屑时,胸口那点隐忍已久的东西终于泛起一丝颤抖。
他将瓶子收入口袋,绕回车门边,坐进驾驶座,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没立刻发动。他静静坐了几秒,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正被那小小瓶子抽干。他低头看了一眼它,仿佛在做某种决断。
然後他发动引擎。
车灯亮起的一瞬,前方医院大楼的影子被拉长,夜色沉如海水,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应泊像是被什麽从胸腔深处驱赶着,踩油门的动作一再加速,方向盘握得发紧,指节发白。车轮划过几段沉睡街道丶两条桥下快速通道,最後冲进望海旧城区的石板路。
他一脚急刹,车子在鹅卵石边顿住,尘土飞扬。
前方,是那座教堂。
望海圣约瑟教堂。
建于二战期间,曾为战时流亡的意大利主教主持礼拜,外墙是深灰色石砖,带着浓烈的北欧哥特痕迹。塔尖嵌银,十字高耸。高窗披着深蓝色的彩绘玻璃,中央主窗画的是圣母玛利亚脚踏蛇头丶怀抱圣婴,慈祥与肃穆共存;窗棂线条繁复如蛛网,月光一照,影子落在教堂外侧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应泊推开车门,下车。寒风刮起他外套下摆,他站在门前几秒,擡头望向那座高耸塔楼,灯未亮,影无动,像一口死井横亘在黑夜中。
他将那只雾化瓶从兜里掏出,盯着那几块乳香碎块一秒,然後紧握,擡脚走进教堂。
铁门吱呀作响。室内寂静无声,冷气一层层堆叠。石地板下似乎藏着呼吸,轻微的回音在他脚步下荡起波纹。
他穿过长廊,脚步在大理石上踏出实打实的声响。祭坛前一排排长椅上覆盖着淡淡的灰,圣像下插着几束早已干枯的百合,空气中隐约残留着焚香後的味道。
中央穹顶的天光从高窗斜照进来,打在圣坛前的金色烛台上,那是这个城市里最接近“永恒”的建筑,战争丶地震丶拆迁都未曾动摇它。圣水池里浮着一只断掉的木制十字架,小半截泡在水里。
应泊站在圣坛与木椅之间,缓缓扫视周围。他擡起头,语气不重,却每个音都像落在教堂穹顶上的锤音: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陷入沉默。
风吹过彩窗,光影浮动,如同神祇睁眼。
几秒钟後——
钟楼上忽然有一束强光晃了下来,直射到应泊脸上。
他下意识地偏头,半眯起眼,盯着高塔方向。逆光中,一道人影站在钟楼窗边,拿着手机,正用电筒光故意晃他,像小孩恶作剧般。
下一秒,那光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令人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陈嘉朗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