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然是一个活人!
石头是被地震震裂的,那此前他是怎麽进到石头腔子里去的?他在里面待了多久?一个人怎麽能在石头里活?这难道是什麽……生祭吗?
夏堇惊疑不定,一时间双手仿佛都微微发起抖来,再往手腕上试探,脉搏微弱至极,可千真万确是有体温的。
她心中塞满了疑窦,可山洞里实在不能久待,不管他究竟是死是活丶是人是鬼,也只有先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再做打算。
决心一下,夏堇拱手道了句得罪,开始动手。
她环视石室,先捡了几颗金珠收在怀里,然後开始扒他那一身丁零当啷的金缕玉衣。
这玉衣放在外面岂止价值千金,可惜现在是带不出去了。夏堇三两下把人从里面剥了出来,他的里衣已经破破烂烂,连蔽体都勉强,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麽体面了。
夏堇本想把他架在肩上,可是这男人的身材居然颇高大,压得她脚下打趔趄,最後只好把他放下,连扯带拽地往外拖,朝有光的地方艰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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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边发生矿难,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周边的村落城镇。
从前发生矿震,只有山里能感觉到,这次却来得格外厉害,连附近几个村子都觉出了一阵地动山摇。
次日清晨,矿山附近已陆陆续续聚了许多人。有人道:“那洞里头多少矿丁,都埋给里头了?”
“死了三四十个吧,伤的还有些,不算多了。这都是老谷显灵……”
“好端端的怎麽突然会矿震?这可不是好兆头唷……”
另有人面露不忍,“里嗖说不定还有人活着,咱们不进去找找?”
“不得行,不得行。”一个乡民磕着水烟袋,“他们要是遭了别的灾,要饿死丶冻死了,咱们也没有眼睁睁看着的道理。可是矿震不是那回事,救不得了,从古到今都是这规矩。”
“撞上地龙翻身,给活埋了,那有喃样法子?”一个小贩跟着搭腔,“山嗖都垮成那形样了,就算没给当场砸死,那石头谁搬得开?你去挖吗?就算是我亲爹在里头,我也是这话。”
“赶着投个好胎了,下辈子别当矿丁,命贱。可怜喽……”
衆人长吁短叹,谁也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个青衣少女的脚步悄然顿住,很快又恻然回过头去。
夏堇惦记着老锅头父子几个,可是怀着希望再折回去,情况与那个乡民所说并无区别。
矿丁们出入的几个洞口都已经完全坍塌,人挪不走山,别说救人了,连收尸都做不到。夏堇花了四个时辰清理石头,心中也知道全是徒劳,直到黎明时分才无奈离开。
萍水相逢丶短暂相处的夥伴,又一次以死别告终。
矿丁下洞,都签过“生死勿论”的契约,抚恤金那是一分也没有的。夏堇折到山下,把洞里带出来的所有金珠,并上身上大半银票,一起给了老锅头的媳妇,便悄然离去。
至于挖出来的那个男人——此行她唯一的丶也是最大的收获,夏堇用装矿石的板车推着,给运到了几里外的一间空柴房里。
那儿从前是矿丁们取暖休息的地方,後来荒废已久,现在没有外人打扰,正好在里面歇脚。
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一闭眼,心就没着没落地往下掉。眼前能有这麽件事吊着,夏堇反而有些庆幸。
她的耐性一向不错,加之此人情况实在诡异,已经做好了多花时日的准备。
可是事态比她想得还要复杂些,因为这个人根本叫不醒。
说他活着,此人水米不进,热汤怎麽样往他嘴里送,就怎麽样地从嘴角淌下来;可是说他死了,呼吸和脉搏又作不得假。
夏堇摸到他的神庭xue,小心地把内力透进去。她功力不深,怕受反扑,于是屏气凝神,用了十足的小心,谁想那点劲力进了他的奇经八脉,简直是泥牛入海,全无一点反应。
总之,他半死半活,无知无觉,躺得十分安心。
看来这并非寻常的神昏,夏堇又开始怀疑他是被魇住了。她当下洋洋洒洒念了全篇的《女青鬼律》,将幽冥世界有名有姓的衆鬼全点了一遍,斥其不可放肆——最後气沉丹田,清喝一声:“还不醒!”
没一点动静。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个飘渺的疑影。大理的四月细雨连绵,几日後的晌午时分,太阳终于赏光露了半张脸,夏堇赶紧把他拉到外面的空地上去晒着。
一个多时辰过去,他也没有化成黑水。不惧日光,想来不是什麽僵尸邪祟,还是血肉之躯。
种种猜测一样样试将出来,五日过去,夏堇有些气馁,简直想一掌把他拍醒,可又怕一掌下去,把这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也给扇没了,只有作罢,转而去研究他的身份。
男人本来穿着的那条里衣已经破破烂烂,她索性给扯了下来,重新裹了条袍子上去。
夏堇用树枝拨了拨那点破布,只见布料已经褪色,但又还没有朽坏,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年,说明他起码不是个古人;质地是棉布,比田间的粗布麻衣要好一些,可又及不上绫罗绸缎,说明他并非官宦。那独属于皇亲国戚的金缕玉衣又是怎麽回事呢?
到第七日上,身边的干粮药材即将耗尽。再苦思枯坐下去也是无益,夏堇心想不如先回城中补充给养,顺便碰碰运气。
只是这男人又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把他单独留在这里是不行的,怕他被别人发现,也怕他忽然诈尸;可是带着一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夏堇思忖片刻,到附近村落去走了一趟。
矿震之後,矿上至今停工,大罗卫城来往运输矿石的队伍无事可做,她只花了点小钱就租了一头骡子。这骡子常年就走去大理的这一条道,连向导都免了。
夏堇把男人拖到了板车上,给他象征性地裹了条草席,又往他脸上扣了张“还阳面”。那是白族给病人驱邪的面具,常人怕过上病气,看到自然会退避三舍。
可惜骡子又矮又瘦,拉着一架板车,已是十分勉为其难,她要是再骑上去,它就一步也不肯动了。夏堇也不大在意,只拍了拍骡子的背,戴好斗笠,与它一前一後,朝细雨中的大理府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