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尚来乱葬岗干什麽?
见着周围无人,夏堇寻了个时机,状似无意地踱了过去。
和尚猛然瞧见她,惊得险些一跳。夏堇背着手,毫无诚意地做出了一副吃惊表情:“好巧啊!”
这话但凡换了第二个人都会起疑,好在和尚心性质朴,竟就这麽信了。她又道:“你跑到坟堆里头来做什麽?”
和尚挠了挠白煮蛋似的光头,说当真是巧了,“小僧就是来办那桩难题哪!”
说话间,两人便一前一後,朝乱葬岗上走去。夏堇对他的脾性大致有了数,稍一套话,和尚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底细全给抖搂出来了。
原来和尚法号昙鸾,是从陕西来的,今年刚十九岁。
这年头,出家做和尚,大多是为了讨口饭吃,昙鸾却恰恰相反。他出身大富之家,本该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但是刚生下来不久,就有高人指点他家里,说这孩子今後恐怕屡遭坎坷,得入空门才能保住一生无虞。
于是昙鸾从小带发修行,十五岁时正式剃度出家,当时就立下宏愿,要效仿大唐的玄奘法师,一路西渡,去缅甸丶印度取经。
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可是过了几年,昙鸾居然真的要动身西行,而且志向坚决,谁也拦不住,家人只好给他带了大量金银盘缠上路。
不过,一路走到云南,昙鸾现在已经穷到要去化缘了。
看他那副遇上什麽闲事都要管上一管的样子,夏堇大概也猜得出,他为什麽能把自己穷成这个德行。
更不幸的是,到了云南,昙鸾才发现,印度是去不了了——因为现在缅甸东吁王朝和大明交恶,边境掸邦的宣慰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难民都在往北逃,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尚,怎麽可能穿得过缅兵的防线?
西天取经是彻底泡汤了,可是回程的资金也还没有着落,昙鸾只好在洱海边的崇圣寺挂了单,暂时安顿下来。好在因为这是佛祖的考验,他目前的情绪十分稳定。
“什麽考验,这不全是你自己作的吗?”夏堇毫不留情地点评,“给别人送钱也就罢了,没见过连路费都不给自己留的,你是准备一路化缘回去吗?”
昙鸾哈哈一笑,风轻云淡:“佛祖曾割肉饲鹰,我做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这日天阴,一路上了乱葬岗来,更觉周围一股阴冷挥之不去,如有实质。
夏堇擡头眺望,远方苍山的轮廓藏在浅灰色的云里。和尚在一旁望她,斗笠在她的眼睫和鼻梁下投下阴影,一双眼格外的黑白分明,面容犹如一幅恬静的水墨画。
昙鸾自己讲了半天,这才想起来问她:“施主如何称呼?”
少女只说了自己姓氏,昙鸾又问:“夏施主修为高强,想来必定是出身名门。道家三山六洞一十二派,敢问施主是哪位高人门下?”
夏堇平静道:“现在还有什麽名不名门的?我只是个江湖散人罢了。”
先皇嘉靖笃信道教,一衆道士也跟着鸡犬升天,这二十年来,道家的三山六洞一十二派何等风光,把其他门派都压得擡不起头。
只是好景不长,新皇登基,他做太子的时候饱受道士谗言之苦,恨得几不曾心头滴血,一上台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攻清算。
和朝廷对着干是没有出路的,道士们身法灵活,纷纷原地改换职业,各谋出路,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谈话间,两人已到了一处土堆旁。
不远处,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连棺材都没有,只用草席很粗暴地一裹一扔,就这麽光天化日地晒着,想来是个苦命人。
尸身边上原本围了几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大概是察觉到了有生人气息在靠近,夹着尾巴很匆忙地跑了。
昙鸾念了句阿弥陀佛,黯然道:“这便是小僧说的难题了。近日流言如沸,施主身在城中,可曾听过府库里出的那件奇案?”
夏堇没料到他竟然与金莲珠案有关,嗯了一声道:“那便怎的?”
昙鸾指了指那具尸体:“这便是当时开箱子的库丁了。”
三个库丁到府库里去取金莲花珠,开箱子的人倒了大霉,叫黑水溅中脸颊,当日就痛苦哀嚎而死。
照理说,尸体给仵作验完,应该由家属领回去下葬。但他本人光棍一条,除了老母亲,家中只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
案发以後,知府高大人第一时间开始肃清府库内部,逐一清查相关人员。这些亲戚本和此事不相干,赶上这当口,谁来认尸,免不了就得和案子扯上关系,当然都一退三尺远,这种霉头是决计不会来触的。
于是尸体就这麽砸在了仵作手里,非亲非故的,仵作凭什麽自掏腰包给他殓葬?当然是草席一卷,就给拖到乱葬岗上来了。
“小僧打听过了,他姓杜,别人都叫他杜三。”昙鸾道,“杜施主遭遇横祸,死後又如此凄凉,实在可怜。”
夏堇不置可否,只问:“这些细节,你又是从哪里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