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丶故人(3)
“那个人姓姜,”夏堇喃喃道,“他出自一个传承极其悠久的家族,他的名字叫姜知还。”姜家世代修习丹术,在大明开国时曾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得以受封伯爵,世袭罔替。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明立国一百多年来,丹术无用武之地,姜家在朝堂上也越来越边缘化。传到姜知还这一代,虽有爵位,但早已不复祖上煊赫。嘉靖皇帝迷信道教丶求仙问药,对于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丶重振荣光的机会。“姜知还是最早投入景王旗下的丹师之一,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十几年前,李溦何以开始修习丹术,乃至後来与景王搭上线,其中应该都有他在引荐。”夏堇静静道:“姜知还如此不遗馀力地拉拢李溦,应该是想借着他在武林的名望,把手伸到江湖上去。而最初做丹师的时候,李溦也需要姜家几百年来积累的知识与经验。那个时候,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但那个时候,姜知还大概并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招来的是毕生最大的心魔。没过几年,李溦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一路加官进爵,逐渐开始与姜知还平分秋色,在景王派里的话语权也愈来愈重;再往後,李溦更是一步登天,受封太子少傅。“现在想来,姜知还大概非常嫉妒他吧,”夏堇淡淡道,“姜家处心积虑,在景王派深耕了那麽多年,就是想押一次宝,凭从龙之功位极人臣。然而不到十年的工夫,李溦就已经完全压过他一头。就算景王即位,赌桌上最大的胜利果实也毫无疑问将被李溦摘走。对他来说,这恐怕比割肉还难受吧。”陆离光不冷不热哼笑了一声。夏堇望着他,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十六年前,那个双星争辉的时代里,这个人曾是唯一能与李溦匹敌的对手。只是江湖人以技艺较量高下,即使事关生死,大概也理解不了庙堂上的那些鬼蜮伎俩吧。少女微低下颌,摇了摇头,无声地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这些年来,他们彼此都深怀戒心,不过毕竟还一起绑在景王派这条船上,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和谐的。按照常理来说,就算要撕破脸,也得等到景王坐稳了皇位…
“那个人姓姜,”夏堇喃喃道,“他出自一个传承极其悠久的家族,他的名字叫姜知还。”
姜家世代修习丹术,在大明开国时曾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得以受封伯爵,世袭罔替。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明立国一百多年来,丹术无用武之地,姜家在朝堂上也越来越边缘化。传到姜知还这一代,虽有爵位,但早已不复祖上煊赫。
嘉靖皇帝迷信道教丶求仙问药,对于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丶重振荣光的机会。
“姜知还是最早投入景王旗下的丹师之一,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十几年前,李溦何以开始修习丹术,乃至後来与景王搭上线,其中应该都有他在引荐。”
夏堇静静道:“姜知还如此不遗馀力地拉拢李溦,应该是想借着他在武林的名望,把手伸到江湖上去。而最初做丹师的时候,李溦也需要姜家几百年来积累的知识与经验。那个时候,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那个时候,姜知还大概并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招来的是毕生最大的心魔。
没过几年,李溦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一路加官进爵,逐渐开始与姜知还平分秋色,在景王派里的话语权也愈来愈重;再往後,李溦更是一步登天,受封太子少傅。
“现在想来,姜知还大概非常嫉妒他吧,”夏堇淡淡道,“姜家处心积虑,在景王派深耕了那麽多年,就是想押一次宝,凭从龙之功位极人臣。然而不到十年的工夫,李溦就已经完全压过他一头。就算景王即位,赌桌上最大的胜利果实也毫无疑问将被李溦摘走。对他来说,这恐怕比割肉还难受吧。”
陆离光不冷不热哼笑了一声。
夏堇望着他,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
——十六年前,那个双星争辉的时代里,这个人曾是唯一能与李溦匹敌的对手。只是江湖人以技艺较量高下,即使事关生死,大概也理解不了庙堂上的那些鬼蜮伎俩吧。
少女微低下颌,摇了摇头,无声地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这些年来,他们彼此都深怀戒心,不过毕竟还一起绑在景王派这条船上,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和谐的。按照常理来说,就算要撕破脸,也得等到景王坐稳了皇位以後……”夏堇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冷光,“但妒恨是种毒药,有时会让人做出超出理智的事。”
她轻声道:“宫变那夜,事先知道计划的人并不多。我想,把风声走漏给裕王派的人,应该就是姜知还——因为在新帝即位以後,景王派从前这些重臣之中,只有姜家没有受到清洗。”
陆离光讶然道:“临阵倒戈的狗腿子不能用,这道理用膝盖想都知道。把景王卖了,他能捞到什麽好?他脑子进水了吗?”
“是啊,没人会重用贰臣。不过这就是嫉妒,就算自损八百,他也要把李溦拉下来吧。”夏堇微微侧过脸,“现在,就算复兴姜家的美梦付诸东流,瘦死的骆驼也还是比马大,他仍然是伯爵,想对付一个已经失去庇护的我,不算什麽难事。”
“李溦死得突然,新帝登基以後,他的宫观被付之一炬,连着李家都一起被抄家搜查。不过,他们连青娥珠的影子都没摸着,于是在那以後,姜知还就像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我和哥哥,觉得李溦一定把青娥珠留给了两个徒弟……虽然我们对它其实一无所知。
她轻声道:“流落江湖以後没多久,我和哥哥就彻底分道扬镳,本来,姜知还一直是追着我哥哥不放的,大约是觉得李溦会把宝物交给男孩吧。不过後来,可能是在他那里实在没什麽收获,于是转而开始到处找我。”
漫长的叙述到此为止,夏堇轻轻吐出一口气,漆黑干净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
十六年後,故人已去。多年来李溦在江湖上杳无影踪,这些年的曲折慨叹,全部在简短话语中平铺直叙,几乎带了令人恍惚的重量。
良久中,陆离光不置可否,只微微俯下身逼视着她,在静谧到近乎凝固的氛围之中,连彼此起伏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横七竖八倒着两具尸体。姜家的丹师不知缘故地在大理府现身,如果不是与他们狭路相逢,她也不会被逼到用出从前的剑技,更不会因此被认出师承。
“好,我听懂了。总之李溦是和人狗咬狗,最後被人宰了下锅;至于你呢,”陆离光慢悠悠道,“你说他已把你逐出师门,可是看起来除了你自己,别人都不这麽认为啊。”
“是啊,我也深受其扰,”夏堇缓缓吸了口气,“如今我关心自己的病情都来不及,怎麽还有馀力应对这些?要是真有什麽法子能与他彻底一刀两断,我也不惮一试。”
她微微擡眸,眉眼冷静到几乎尖锐:“所以,现在……你要杀我吗?”
陆离光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过了许久,才缓缓站直身体,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陡然一轻。
“当然不,因为你讲的这些我很爱听。”他唇角的弧度冷峭而锋利,丝毫不加掩饰的讥诮,“生无所成,死无所依,落得连徒弟都不愿意认的下场,真是活该。”
他走了。
周遭安静得吓人,不知过了多久,夏堇如梦初醒一般,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胸腔,仿佛这才感受到里面血流牵扯的闷痛。
也许是因为这一夜反复提了太多次那个名字,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噩梦钳住喉咙一样,有短暂的片刻,她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一缕夜风拂来,少女微微移开视线,茫然地望向路边。
正值夏日,大片翠绿的叶子从墙角的缝隙里长出,挤挤挨挨地簇拥着上面的花。夜深露重,淡紫的花瓣微微合拢了,直到花心褪为清淡的洁白。
那种叫做“夏堇”的野花,在南方的路边墙边随处可见,当初踏上旅程时,就是恍惚出神时被路边的堇花吸引了视线,她才用了这种花来做名字。
痉挛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仿佛很多年前,被那只清瘦苍白的手握在掌心,一遍遍练习誊写那个她已经抛弃了很久的名字。
李无忧。
-
宵禁时分,街边的院落逐一昏黑下去,只有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
已经到了打烊的时候,角落里还独坐着一个客人,在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桌上一整坛的冷香酿已经见底,大概是醉得恍惚,他忽然趴在了桌子上,一头长发凌乱地散开,遮住了半边脸庞。
那个人进门的时候就拍了几锭银子出来,小二在柜台後面探头探脑地望了一会,见他没什麽动静,就悄悄上了楼去打盹。
滇地最烈的烧酒,辛丶浓丶馥郁,仿佛一把刀子,从喉头一直刺入腹中。
也许是视线涣散得无法对焦,或者是屋顶上的木纹真的在悠悠旋转,陆离光望了一会,哂笑一声,将脸贴到了木桌上。
他好饮又海量,一坛子酒而已,还不至于喝醉。只是眼前那盏昏黄的油灯晃来晃去,让一切都笼在了模模糊糊的光里。一瞬间,他忽然有点恍惚。
也是这样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也是这样一间破旧昏暗的小酒馆……
在十六年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