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说。”夏堇摇头道,“一位王子,僞装成护卫混在使团之中,未经通报来到大明,这是什麽行为?往小了说,这是罔顾礼仪丶藐视宗主;往大了说,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爹,大概早就在觊觎大明的土地了……他准备用自己来当那根开战的引线吗?”
尸体已经被移到灵堂之中,他们当然不可能开棺,只能从仵作那里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印缅等地有种非常残忍的刑罚,叫做“象刑”,训练沉重的巨象反复踩踏犯人的四肢,最後是头颅,让其在哀嚎中死去。
而本案之中死者的惨状尤在其上,大量毁灭性的损伤都集中在躯体正面的胸腹部,狂怒的大象几乎把血肉和骨头一起给踩扁压实了。夏堇猜测世子应该不久就死了,但死後大象还在他的尸体当成麻袋来践踏。
杀人的母象已经被羁押在府外等候发落,此时象厩里空空荡荡。三人捂着鼻子转了几圈,只见外围的栏杆破坏非常严重,断裂的木头露着白生生的茬,另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踩烂了。
“这确认是它从里面给撞开的麽?”夏堇折了根树枝,轻轻戳着木头的断茬。“比如说,还有没有别人破坏了栏杆,在给它开门?”
陆离光不以为然道:“把木头都给踩成这样了,不是大象干的,还能是什麽?难道里面还有一头发疯的野猪?”
凌乱的丶巨大的脚印在砖地上消失,一个老象奴佝偻着後背,正拄着笤帚在周围打扫。
这是负责照料那头大象的人,夏堇走上前去与他搭话,询问这头大象平时的脾性。
老象奴大概有点耳背,总像是没听清楚似的侧着头。夏堇接连问了几遍,他才用木木呆呆的口气道:“它很温顺……没有攻击过人,不用拴链子。”
“它不是才生産不久,它的孩子不养在这里吗?”
“沐王爷喜欢那头小象,之前叫养在别院里,准备留在昆明的。不过今後大概要杀掉了吧。和它妈妈一起。”
他的口气相当平淡,夏堇顿了顿,继续询问:“事发的时候,你们有人在现场吗?”
老象奴擡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她,慢吞吞道:“我每天给它喂四次食,亥时後有一次,辰时前有一次。晚上它自己会睡觉,象厩不需要人看守。”
所以凌晨大象突然发狂时,并没有人目睹。夏堇想了想,“缅人给它喂食是在下午,晚上你来的时候,它有什麽异样吗?它为什麽会隔了几个时辰才突然发狂?”
“没有,”老象奴漠然低下头,“大象……大象吃东西就是这样的,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没什麽不对。”
他把背弯了回去,抓着笤帚,径自去打扫象厩的角落,只留下了一句慢吞吞的话给她:“我不知道。我老了。”
象厩中再没什麽收获了,他们在沐王府能逗留的时间有限,于是分头行动,陆离光与昙鸾去询问其他下人,打探与小世子有关的消息,夏堇则沿着脚印去往案发地。
现场的血泊被清扫过,绝大部分痕迹都已经消失了,夏堇踱着步子,只发现周围一棵树的树皮上有很多斑驳,像是被蛮力卷着剥掉的。
她正抚摸着那块树皮思索,忽然听到背後传来一道陌生声音。
“这是象鼻反复抽打的痕迹,”很清朗的嗓音,听起来颇为年轻,“当时,这头大象甚至想把树倒拔起来。”
夏堇转过头,只见背後正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一身绯色飞鱼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带着光风霁月的清隽气,竟然是个锦衣卫!
目光迎上来人的瞬间,少女的瞳孔骤然一缩,垂在身侧的手指也陡然收紧。
还好她是逆光而立,睫下的阴影掩住了眼中陡然变换的神色,而对方也并未注意到她猝不及防间的异样。
“在这里,它攻击了世子,将他活活踩死;事後依然不愿离去,还在践踏尸身。”锦衣卫走到树下,用手掌抚摸着树干自言自语:“一头向来温顺的母象,还是産後不久,陡然间发狂到这种地步,不是很奇怪吗?”
“也未见有多奇怪,”夏堇淡淡道,“疯象草是缅人象兵的不传之秘,效果当然够强,否则怎麽让战象凶猛冲锋呢?”
锦衣卫点头说也有道理,又微笑道:“我叫兰萧,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姑娘是什麽人?瞧你衣着,并不像王府中人,为何在这里徘徊不去?”
“不才之名恐污尊耳,我只是一介江湖散人,受缅人之托来瞧瞧这桩案子,有没有什麽蹊跷。”
兰萧有些诧异地擡眉:“缅人?”
“朗朗乾坤,要讲王法。别说缅人使臣现在还没定罪,就算真是犯人,他也有申辩的权利吧。”
她微微侧着脸颊,声音很从容,通身却显出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淡。
兰萧长到这麽大,还从没被女孩子如此冷待过,心中不禁有些困惑。但又猜测她也许是不愿与陌生男子唐突交谈,于是往後退了一步,同时礼貌地移开目光,不再注视她的脸。
“这位死者,沐仁谦沐小世子,”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几个月前,他在打猎时与人冲突,纵马将人踩踏,此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所以我才会被派来复核案件……而我才到昆明,沐公子竟然就被大象给踩死了,死状之惨烈尤在其上,世上会有这麽巧的事吗?”
夏堇面无表情道:“大象是佛陀的象征,也许这就是佛陀的旨意。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有什麽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