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秋葵。”
在陆离光山崩地裂的狂笑之中,和尚左瞧瞧右瞧瞧,完全没有理解,于是认真而茫然地问道:“什麽葵?”
一条集市走下来,驴车已经被货物装满了。
接下来该是去香路会交例钱,阿苓很细心地将银子用油布包着,但只从体积来看,就知道这笔钱恐怕数额不小。
香路会里收例钱的理事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姓钱,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绸面长袍。阿苓迎上去,嘴巴很甜地说了一箩筐奉承话,交过孝敬,又多拿了一只布袋给他。
这是给他个人的“心意”,夏堇偷偷往里觑了一眼,只见有几块上等茶饼,一枚松烟墨锭,又塞了几枚护身符,估计还是她写的那些。
阿苓总给程妙真跑腿,各种事务心中门儿清,果然,礼物送到,钱先生的脸色顿时就好看了许多,丝毫没有刁难,而是拉过他低声问道:“我问你,你们没干那不知死活的事吧?”
阿苓被他问愣了,完全不知他在说什麽,但眼珠一转,赶紧斩钉截铁道:“没有,绝对没有,您知道咱们店的,我姑姑可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呀!”
“就是看你们平时乖觉,今天也是恰巧赶上了,我才提点一句!”钱先生一瞪眼睛,向他招手示意,附在阿苓耳边低声说了一会。
阿苓“呀”的一声,仿佛极其震惊,又连连点头道:“我省得,我省得,多谢先生。您的好处,我和姑姑都记在心里。”
出了香路会,几人坐在驴车上,阿苓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钱先生的话说了出来。
今日清晨,在滇池码头边,一个船工跌跌撞撞跑上大街。
他状若疯狂,神志不清,一路胡乱地大喊大叫。有人瞧着不对上去制止,冲突之中,竟然被他咬住手臂,连皮带肉撕了一块下来。
情境虽然骇人,好在那附近是闹市,这个发疯的船工很快被赶来的衙役制服了。据说,当时他满口是血,咬下来的肉咽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可怕喘息,浑浊的双目里泛着血丝,活像一具活尸。
官兵害怕他是得了什麽怪病,追到他的那艘船上检查,可是进了船舱,里面的货物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木箱打开,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里面的植物纤细而曼妙,碧绿得宛如翡翠。
整整一箱子,全是疯象草!
只在湿热的缅甸能够生长的致幻毒草,象兵军队的不传之秘,整个昆明都难以找出一株的疯象草——这艘普普通通的货船上,竟然运了整整一箱子!
合子船很快被查封,可从船老大到底层船工都哭天喊地,没有人知道自己正在运什麽东西。
一个船工证明,那个发疯的船工有痹证,时常膝盖酸痛,他以为箱子里装的是祛湿的草药,今天早上曾偷偷捡了出来吃。
在缅甸,疯象草的官名叫做“毗陀罗草”。
佛教世界中,毗陀罗是杀人的恶鬼,用幻觉引诱人坠入无间地狱,又称为厌魅。
这种毒草,连最平和温顺的大象吃下,都会变成凶猛可怖的战车。而人误食之後,自然也神智全失,状若疯狂,甚至冲上大街,袭击路人。
看着那个活尸似的船工,所有衙役都不由得心中生寒,扪心自问——
如果那个船工没有误食,那麽今天早晨,这一箱子的疯象草是不是就要运进昆明来了?
它的主顾是谁?它们来自哪里?这种致幻的可怕毒草,已经在地下流通了多久?
“总之,这一下事情是真的闹大了。”阿苓惴惴不安道,“钱先生说,遇到这种事,官府第一个就是要怀疑咱们做香料生意的。但香路会也是全无头绪呀?毗陀罗草那麽娇贵,就算在缅甸,能生长的地方都不多,缅人看得像眼珠子似的,出多少钱也不卖给咱们,我之前也只是听过名头,摸都没摸过一下,更别提卖了!”
阿苓虽机灵,可是到底年纪小,遇到这样的大事便有些六神无主,求助似的望向夏堇。“钱先生说,官府肯定要彻查,保不齐会挨家香铺地搜。咱们肯定是没进过那东西,不过老山檀丶奇楠丶蜜合这些是有的,这都是走私来的,平时根本没人管,但真要是上了称,说不定会借机刮你一层皮,他让我回去赶紧收拾清理好了。”
昙鸾讷讷道:“啊?又要搜?”
在大理时,差役们挨家牙行铺子搜黄金赃物的景象还犹在眼前,这趟大概真是命犯太岁,都到了昆明来,结果又撞上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案。
和尚摸着後脑勺,正觉世事实在跌宕起伏,只听夏堇问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麽?”
阿苓点头道:“钱先生人脉很广的,再说香路会里出来的消息不该有假。”
陆离光望着夏堇,发现她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神情严肃到几乎锐利的地步。
“这是怎麽了?”
夏堇摇了摇头,忽然道:“这事不对。”
三张脸转向她,少女眉头压低,一边道:“小世子被发疯的大象踩死,沐王府之所以像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那个缅人王子是凶手,就是因为大明境内根本见不到疯象草,所以那东西只能是缅人带来丶缅人喂给它的。可是现在,在滇池码头的船上,竟然就搜出了一整箱子的疯象草……这说明,这东西可能已经在昆明地下流传许久了,那它就不只有缅人王子这一个来源,之前的推测从根本上就是错的,真凶有可能另有其人。”
和尚慢慢道:“所以说……”
陆离光道:“那岂不是便宜了那群缅甸人,他们人在家中坐,什麽也没干,嫌疑突然就洗得差不多啦?”
“不,那个缅人王子依然是最大的嫌犯,但多了这一条可能,沐王府也没法坐视不理,他们必须彻查下去,”夏堇凝重道,“虽然沐王爷正在丧子之痛中,他本人心里未必过得去那道坎,但其他人一定都明白,如果能洗清缅人的嫌疑,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否则,真处死了东吁王朝的使臣,万一引发战争,这後果沐王府也未必担待得起。”
陆离光道:“随便是谁干的吧,不过你不是说不管这事了麽?因为你那个未婚夫。”
“不是未婚夫,说了才到提亲那一步!”夏堇撇了他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麽非常令人费解的东西,喃喃自语道:“不,不对,这事中间有大问题。”
陆离光托着下巴,“怎麽了?”
“你们还记得吧,沐王府那件案子,是怎麽发生的?”少女双手搭在胸前,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的光泽似乎在变得越来越亮,这是她全神贯注思索时的神情。“下午时分,缅人王子给大象喂了一把草……我们假设那就是疯象草,那天凌晨,大象发作起来,冲出象厩,把小世子给活活踩死了。而今天早晨,一个船工也吃了一把疯象草,没过多久,就冲上了街,状若疯狂。”
她只是在复述已知的事实,和尚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这怎麽了吗?”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夏堇道,“同样分量的毒素,对于体型差异很大的动物来说,效果应该天差地别。比如苦参,你吃了什麽事都没有,而老鼠吃了当场就会死。如果只要一把疯象草就能让大象完全失去神智,那人吃下相同剂量的东西,小命恐怕都已经没了。反过来说,如果一把疯象草只是让一个人发疯却不危及生命,那大象吃下同样的东西,就不该发狂到那种地步。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凌乱徘徊的思绪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如闪电似的刺穿脑海,夏堇骤然站了起来。
在象厩里调查搜索的那天,她脑海里还只有个模模糊糊的疑影——
“缅人给它喂食是在下午,晚上你来的时候,有发现过什麽异样吗?它下午就吃了毒草,为什麽几个时辰之後才突然发狂?”
回答她的是一个佝偻着後背的象奴,他头也不擡地漠然道:“大象吃东西就是这样,这没什麽不对。”
“我对大象了解不多,都能推测出这些,那个象奴常年照顾大象,对它的习性了如指掌,不可能没有发现一点问题,”夏堇擡起头,脱口道:“他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