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说到痛处,他的声音哽住了,指甲抠着自己的头皮用力地抓,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竟然放声大哭。
“祖母去世,按照孝期算是‘齐衰’,需要守孝一年,这期间不能娱乐婚嫁,纳妾的事情自然就耽搁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阿荷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她——她怀孕了……”
夏堇皱眉道:“孝期生子丶忘哀贪欲,虽然与礼法相悖,但并不违反大明律令,就算朝廷申饬下来,多半也就是罚俸了事,更何况京城对于沐王府的事宜一向相对宽容。以沐王爷对小世子的袒护,这也算不上什麽伤筋动骨的大事。”
老象奴哭道:“我当时也是这麽觉得。算算时间,阿荷怀孕的时候,他祖母去世才十几天。沐仁谦每天还得去灵堂哭丧……这说出去有多难听?我对阿荷说,那位爷看着不是靠得住的,让他张扬出去就坏了,这事得去求王妃做主。王妃素日吃斋念佛,最是善性人,阿荷肚子里总归是他们沐家的孩子,我以为——我以为他们会找个庄子安置她……”
与和寡嫂生情丶还生了儿子相比,孝期生子似乎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沐王府在云南一手遮天,阿荷父女都全然没有意识到什麽危险。
“结果那个女人,她——她竟然……”老象奴目眦尽裂,眼中射出了疯狂的毒火,“她说——她说王爷是最孝顺的,要是知道小世子在母亲丧期里寻欢作乐,一定会重罚他,而且孝期生子的事若是宣扬出去,对世子的名声不好,所以她——他们母子一商量,命人给阿荷端了药来,要把那孩子打掉!”
老象奴发出一声长长的丶绝望的大叫,然後又转为痛哭:“我女儿……我女儿……”
这个时代从来就没有什麽神奇的“避子汤”,堕胎的汤药带着不容忽视的毒性。阿荷年纪本来就小,身子骨也没有多壮实,这一碗药,把她和她的孩子一起送走了。
一个漂亮机灵的通房丫头死了,连带着她怀了孕的秘密一起被埋入泥土。尸体匆匆擡出後院,世子赏了几钱银子给她处理後事,至于有没有假惺惺掉上几滴眼泪,那就不得而知了。
再说起槌心断肠的经历,老象奴状若疯狂,在绝望和悲痛之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叫声,竟猛然一头用力撞向墙壁。陆离光反应极快,在他来得及撞第二下之前,暴起一把拽住了他,但一行鲜血已经从他头上汩汩流下。
他把老象奴按在了座位上,昙鸾手忙脚乱地拿了白布来给他包扎,又是拍背又是倒水,好半天才让他稍微平静下来。
夏堇缓缓吸了口气,低声道:“所以从那时开始,你有了复仇的念头?”
“我能做什麽?”老象奴用微弱而讥讽的声音反问,“我……我是个象奴,我能做什麽?”
即使在仆役里面,肮脏劳苦丶常年沾着一身动物气味的象奴也是最下等的。他连王妃和世子的面都见不到,谈什麽报复?
“我无儿无女,今後睁着眼睛,也就是等死而已。”老象奴漠然道,“直到一个月前,有一个人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浑浊的瞳仁微微移动,夜色之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退去,周围的情景悄然置换,一个反复徘徊在脑海里的画面侵吞入视野之中。
“你想报仇吗?”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黑衣,在黑夜中简直像是幢幢鬼影。
行尸走肉似的老仆人擡起头,木然地重复道:“报仇?!”
“你难道不想报仇吗?想想你女儿阿荷吧,她死的时候才十六岁,一尸两命。她那麽懂事又能干,其实无论被许给哪个小厮家丁,也能好好地度过一生。可她这麽年轻就没了,死後也是个孤魂野鬼,他们给你的那点钱够你给女儿买口好棺材麽?”
瞧见他的脸渐渐抽搐,黑衣人嗤笑了一声。“当然,你是报不了仇的。因为你是个最卑贱不过的象奴,再怎样痛心断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
老象奴的嘴唇哆嗦着,仿佛压抑着痛苦的哭嚎,而他冷冷道,“……但有一件事你是能做到的,只有你能做到。”
他伸出了手,掌心里是一大把绿草,曼妙修长的叶子上,正滚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传说中的毗陀罗草,大象吃了它,会从温顺的瑞兽变成森罗地狱里的恶鬼。
“他把那玩意留给了我,告诉我它能让大象发狂。”老象奴嘶声道,“我从来没见过疯象草,後来也出去打听过,香铺的老板都说它很厉害。有了它,我心里就像点着了一把火似的,也许……也许有一天,它能派上用场。我就咬着牙等这一天。
“那天凌晨时起了大雾,天色很暗,我没法通过日光判断时间,起得比平时早些。我去给大象换水和清理粪便,就在我走到象厩附近那片空地的时候,突然发现沐仁谦正躺在地上。
“也许因为女儿死後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吧,不知怎的,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走过去叫了他几声,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沐仁谦经常通宵饮酒,我想他大概这次也是喝多了酒,睡死过去了。”老象奴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天还没有完全亮,雾很大,周围没有人……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沐王府就都该醒来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立刻回去取了疯象草,怕那草不够厉害,又想了一个法子,”老象奴说,“那头母象刚生産不到两个月。畜生护崽子的时候是最凶的。小象一直养在别院里,之前我照顾过一段时间,有条抹布沾过它的尿液。我把那条抹布也一起带上了。
小象刚生下来不久就被牵走了,母象被迫与孩子分离,本来就长期处于焦躁之中,乍然嗅到小象的气味,立刻进入了应激的状态。加之疯象草的刺激,在象奴刻意的引诱和挑衅之下,没过多久,它就已经彻底怒不可遏了。
破晓时分的浓雾之中,一头母象暴怒地撞断了栏杆,冲出象厩。
“谢天谢地,沐仁谦估计是真的喝多了酒,直到那时也没醒,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象奴讥诮道,眼里射出极度怨毒的光芒,“我伺候了一辈子大象,最知道这种畜生的习性。我绕着树干躲藏,不断用抹布引诱母象,它发了狂,就这样把他活活踩死了!”
世上不是只有沐王爷觉得自己的孩子如珠如宝。有人贵如金玉,有人贱若尘埃,但再骄矜的贵人,也只有一条命。
沐仁谦死的时候,肚腹被碾成了一滩形状模糊的血泥,仿佛一个父亲要将同样的折磨倾泻到他的身上。
“时间太早了,加上有雾,没有人瞧见我。不过大仇已报,我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了,把命赔给他也没什麽所谓,”老象奴冷冷道,“不过後来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大象没法完全消化疯象草,在粪便里留下了痕迹,被仵作发现了。
“可是老天也算长了回眼哪!我无意中真是挑了个绝好的时候,所有人竟然都觉得是那群缅甸人干的!能推到他们身上,我当然乐意,所以我什麽都不说,就这样等着。”
陆离光和昙鸾一时都不由默然,只有夏堇仍然紧盯着他,眉梢中的神情非常严肃。
“你的意思是,那天凌晨,从意外发现沐仁谦,到喂疯象草,然後把大象引到那里踩踏他,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是临时起意?”
“我骗你做什麽?”老象奴漠然道,“我如今就这一条命,你要拿趁早拿去,还有什麽可遮遮掩掩的?”
“不,可我在好奇,你为什麽那麽相信给你疯象草的那个人?”夏堇俯身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清冽的目光直视着他。“你想报仇,只可能有一次机会,你必须得一击必中,所以你应该格外谨慎才对,这才是符合逻辑的做法。
“而你从没有接触过疯象草,甚至都不确定那东西会真的生效,于是还得用小象的气味来刺激母象。如果大象并没有发狂,或者如果它没有愤怒到会攻击人类,到时候你该怎麽办?一个陌生人给了你疯象草,你就完全相信他吗?”
老象奴被她这样逼视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晌才嘶声道:“他……他是吴府的人。”
夏堇皱眉道:“吴府?”
“吴……吴伯宗,”老象奴有些吃力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他以前也是个当官的,但已经致仕在家了。他家的小舅子不久前和沐仁谦起了冲突,被他纵马踏死了,那人说,吴府虽然做官,但与沐王府对上也是伸冤无门,他们悲痛万分,只想要沐仁谦偿命。”